北京師范大學王向遠教授主持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題材日本文學史》(批準號為01BWW007),最終成果為同名專著。
我國的文學史研究,包括中國文學史與外國文學史研究,經(jīng)過二十世紀近百年的積累,已經(jīng)有了相當扎實的基礎(chǔ),取得了不少成果,各種中國文學史、由中國人撰寫的各種綜合性的外國文學史、世界文學史及國別文學史著作與教材已達上百種。但毋庸諱言,除了少量以外,這些成果角度較為單一,作家作品的傳記式研究、教科書式的陳陳相因的文學史,占了大多數(shù)。同樣地,日本的日本文學史研究也存在類似的問題,日本已出版的各種各樣的《日本文學史》類著作數(shù)以千計,比中國出版的中國文學史研究著作還要多。但是除了少量著作外,在層面角度、結(jié)構(gòu)體系、觀點資料上多是大同小異,帶有明顯的滯定性與模式化特征。
文學史研究要進一步推進與深化,就必須從通史、斷代史、作家評傳等單一化、模式化的研究中尋求突破,嘗試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層面,發(fā)掘和呈現(xiàn)文學史上被忽略、被遮蔽的某些側(cè)面,以各種專題文學史的形式,呈現(xiàn)文學史原有的生動性與復(fù)雜性。要做到這一點,就有必要引入和運用比較文學的觀念與方法。就中國學者來說,要在外國文學史、世界文學史研究上有進一步的深化和發(fā)展,必須強化中國人獨特的學術(shù)個性,發(fā)揮中國學者獨特的優(yōu)勢、利用我們得天獨厚的、外國人不可取代的條件進行富有獨創(chuàng)性的研究。其中,研究涉及中國的外國文學,即研究中國題材的外國文學,就是一個很好的突破口。
《中國題材日本文學史》的研究,就是上述理論主張的一個具體實踐。它屬于日本文學研究,更屬于比較文學的研究。在這里,“題材”這一概念不同于比較文學法國學派所提出的“形象學”中的所謂“形象”;所謂“日本文學的中國題材”,也不同于“日本文學史上的中國形象”!邦}材”當然可以涵蓋“形象學”的研究對象——異國形象及異國想象,但同時它又不局限于異國形象及異國想象。它包括了異國人物形象,也包括了異國背景、異國舞臺、異國主題等;它包括了“想象”性的虛構(gòu)文學、純文學,也包括了有文學價值的非純文學——寫實性、紀實性的游記、報道、評論雜文等等。另一方面,文學的題材史研究既是文學研究的一種途徑與方法,又不是一種純文學的研究。因為題材不是純形式問題,它承載著豐富的社會文化內(nèi)容,對題材的研究本質(zhì)上是一種文化研究、特別是文學社會學的研究。而對中國題材日本文學史的研究,實際上是中日雙邊文化交流關(guān)系史的研究,是中國文化在日本的傳播與接受的研究,是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的研究。
所謂“中國題材”,從日本文學史角度看,就是一種“外國題材”。采用異國、異族的題材進行創(chuàng)作,這在世界古今文學史上是常見的現(xiàn)象。例如在歐洲文學中,古羅馬作家從古希臘取材、近代英國莎士比亞的戲劇從丹麥取材,現(xiàn)代美國作家海明威從西班牙取材,現(xiàn)代英國作家吉卜林從印度取材,當代英國作家格雷厄姆·格林從亞洲、非洲和拉丁美洲各國取材;在東方文學中,阿拉伯的《一千零一夜》從印度、波斯取材,朝鮮、越南等國的文學從中國大量取材……,這些都構(gòu)成了世界文學發(fā)展史上的一種值得研究的現(xiàn)象。然而,和世界各國文學史上的“外國題材”比較而言,日本文學史上的“中國題材”,卻具有許多特殊性和復(fù)雜性。
日本文學對中國題材的大量擷取、借用和吸收,根據(jù)其需要,其途徑、方式與處理方法也有所不同?傮w來看,日本人是在兩個層面上攝取和運用中國題材的。第一個層面,就是中國題材的直接、較為完整的運用。在這個層面上,作品的舞臺背景、人物形象、故事情節(jié)等,都明確表明為中國。第二個層面,就是對中國題材加以改造,將中國題材的某些詩歌意象、情節(jié)要素、故事原型、人物類型、糅入日本文學當中,也就是日本人所謂的“翻案”(亦即翻改)!胺浮焙蟮闹袊}材,不再有“中國”的外在標記,須經(jīng)后世的研究者加以考證與研究之后,才能搞清它們與中國題材的淵源關(guān)系。如日本江戶時代的“讀本小說”,大量翻改《水滸傳》、《剪燈新話》、《三言兩拍》、《聊齋志異》等中國明清小說,中國題材在這些日本作品中已經(jīng)不具備原有的完整形態(tài),而是被吸收到日本題材之中了。如果說第一個層面的作品對中國題材的處理方式是“易地移植”,那么第二個層面的作品則是把中國的枝條嫁接到日本樹木上的“移花接木”!耙苹ń幽尽笔侨毡疚膶W對中國文學及中國題材深度消化的結(jié)果,已經(jīng)不再屬于嚴格意義上的“中國題材”。因而,成果所謂的“中國題材日本文學”,指的就是第一個層面上的作品,即相對完整的中國題材在日本的“易地移植”的歷史過程及種種情形。
中國題材在日本“易地移植”的歷史,是與整個日本文學的發(fā)展歷史相伴隨的。中國題材的日本文學已經(jīng)有了長達一千多年的歷史傳統(tǒng),在不同的歷史時期都沒有中斷,至今仍繁盛不衰?梢哉f,在世界文學史上,沒有任何一個具有獨自歷史傳統(tǒng)的文化和文學大國,像日本一樣在如此長的歷史時期內(nèi),持續(xù)不斷地從一個特定國家(中國)擷取題材。從世界文學史上看,從異國異域擷取題材,往往是為了獵取外國風情,滿足作家及讀者的“異國想象”。就中國題材而言,近代歐洲各國(例如法國、德國、英國)的有關(guān)作家也曾經(jīng)從中國古典中取材,也描寫過現(xiàn)實的中國,但基本上不出獵奇和想象的范疇。與之相比,日本文學從中國取材,遠遠不只是為了滿足異國獵奇與異域想象,而是出于更深刻的動機與內(nèi)在需要。在古代,由于日本文化與中國文化在發(fā)展程度上存在較大的落差,日本文人作家對中國文化懷有景仰之情,中國題材既是日本文學不可或缺的營養(yǎng)與資源,也是汲取中國文化的重要途徑和環(huán)節(jié)。在奈良時代和平安時代,日本文人要引進中國文化,就要學習漢語,要學習漢語,就要學會寫作漢詩漢文,而要摹仿和寫作漢詩漢文,就要熟悉漢詩漢文中的中國歷史文化典故和人文地理,而一旦對中國歷史文化典故與人文地理有所熟悉,就會在漢詩漢文的創(chuàng)作中使用中國題材。反過來說,不使用中國題材,日本人就學不來本色地道的中國文學;而學不來本色地道的中國文學,襁褓中的日本文學乃至日本文化就缺乏足夠的營養(yǎng)來源。中國題材對于日本漢詩漢文這樣的“外來”文體是重要的,對于“說話”、“物語”這樣的日本文體也同樣重要。
進入近代之后,中國題材日本文學獲得了長足發(fā)展。和傳統(tǒng)文學不同,日本近代文學不再以中國為師,而是追慕和學習西方文學。照理說在這種大語境下中國題材應(yīng)該從日本文學中淡出,但事實恰恰相反,近現(xiàn)代日本文學對中國題材的攝取,比傳統(tǒng)文學更廣泛、更全面,從事中國題材創(chuàng)作的作家更多,中國題材的作品更豐富多彩。中國題材日本近現(xiàn)代文學的最突出特點,就是打破了古代文學缺乏中國現(xiàn)實題材的局面,中國現(xiàn)實題材開始大規(guī)模進入日本作家的視野,現(xiàn)實題材與歷史題材齊頭并進、雙管齊下,中國題材的創(chuàng)作在日本文學的總體格局中更為引人注目。
鑒于中國題材在日本文學發(fā)展史上的地位和重要性,有必要從比較文學的角度,為中國題材的日本文學史寫出一部獨立的、有一定規(guī)模的專門著作,這是一件拓荒性的工作。該研究成果有助于讀者進一步了解日本文學與中國的關(guān)系,有助于從一個獨到的側(cè)面深化中日文化交流史的研究,有助于進一步揭示中國文學、中國文化對日本文學的巨大的、持續(xù)不斷的影響,有助于中國讀者了解日本人如何塑造、如何描述他們眼中的“中國形象”,并看出不同時代日本作家的不斷變化的“中國觀”,并由此獲得應(yīng)有的啟發(fā)。
(責編:陳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