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即將刊出于2012年底出版的《徐文堪先生70華誕紀念論文集》)
一 唐人小說的描述
唐人筆記小說中有不少胡人識寶的傳說,中、日兩國學者對此現(xiàn)象早有關注,并從中西交通或民間文學研究的角度對其類型、成因、演變歷史和文化寓意進行了細致分析。 這些胡人識寶傳說的主人公有許多是波斯人,見于《太平廣記》的就有:唐人戴孚《廣異記》所記“徑寸珠” 和“紫(羊末)羯” 故事中的“波斯胡人”、“南海大蟹”故事中的“波斯” ,薛用弱《集異記》“李勉”故事中的“波斯胡老” ,李冗《獨異志》“李灌”故事中的“病波斯” ,以及宋初徐鉉《稽神錄》“岑氏”故事中的“波斯胡人” 等。另外有些故事主人公雖不一定是波斯人,但故事發(fā)生地卻是長安、廣州等城市的波斯邸、波斯店,如李復言《續(xù)玄怪錄》中的“杜子春” 、裴铏《傳奇》中的“崔煒” 、盧肇《逸史》中的“盧李二生” 等等,也表明故事與波斯人的關系。
迄今為止有關波斯商胡傳說的討論,主要是依據(jù)漢文資料進行的考察。本文擬變換一個視角,將唐人的有關傳說,置于波斯文獻的背景中進行研究,探討波斯文化在唐代中國文學中的折射,為研究“波斯文化與中國文化在唐朝的相互影響與交融”,觀照“唐朝時期中國所具有的世界主義精神” ,提供新的視角與材料。
唐人小說中與波斯胡人有關的寶物各種各樣,其中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給人印象最為深刻的,當數(shù)奇異的珍珠,如“徑寸珠”、“陽燧珠”、“紫(羊末)羯(瓶中有珠十二顆)”等。 這些珍珠往往是傳國之寶。《集異記》“李勉”故事中的波斯胡老自述:
“我本王貴種也,商販于此,已逾二十年??????吾國內(nèi)頃亡傳國寶珠,募能獲者,世家公相。吾衒其鑒而貪其位,因是去鄉(xiāng)而來尋。近已得之,將歸即富貴矣。其珠價當百萬!
這位出身王族的波斯人漂泊異鄉(xiāng)二十多年,為的是追尋一顆傳國寶珠。而《廣異記》中“徑寸珠”的故事,說的也是一件罕見的寶珠:
近世有波斯胡人,至扶風逆旅,見方石在主人門外,盤桓數(shù)日,主人問其故,胡云:我欲石擣帛。因以錢二千求買。主人得錢甚悅,以石與之。胡載石出,對眾剖得徑寸珠一枚。以刀破臂腋,藏其內(nèi),便還本國。隨船泛海,行十余日,船忽欲沒。舟人知是海神求寶,乃遍索之,無寶與神,因欲溺胡。胡懼,剖腋取珠。舟人祝云:若求此珠,當有所領。海神便出一手,甚大多毛,捧珠而去。
這些價值百萬,驚動海神,并且令波斯人不惜剖肉以藏的珍珠,到底有什么奇異之處呢?“李勉”和“徑寸珠”中沒有交代,不過另外幾則故事提供了線索。張讀《宣室志》的“嚴生”故事中講到一種被稱為“清水珠”的國寶:
馮翊嚴生者,家于漢南。嘗游峴山,得一物,其狀若彈丸,色黑而大,有光,視之潔徹,若輕冰焉。生持以示于人,或曰:珠也。生因以彈珠名之,常置于箱中。其后生游長安,乃于春明門逢一胡人,叩焉而言:衣橐之中有奇寶,愿有得一見。生即以彈珠示之。胡人捧之而喜曰:此天下之奇貨也,愿以三十萬為價。曰:此寶安所用,而君厚其價如是哉?胡人曰:我西國人,此乃吾國之至寶,國人謂之清水珠。若置于濁水,泠然洞澈矣。自亡此寶,且三歲,吾國之井泉盡濁,國人俱病。故此越海逾山,來中夏以求之,今果得于子矣。胡人即命注濁水于缶,以珠投之,俄而其水澹然清瑩,纖毫可辨。生于是以珠與胡,獲其價而去。
像前面的波斯胡老一樣,這位西國胡人跋山涉海前來尋找的,也是亡失的國寶。這是一顆被稱為“清水珠”的黑色珍珠,能將濁水變?yōu)榍迦,一旦失去,就導致全國“井泉盡濁,國人俱病”,因而被視作國之至寶。《廣異記》中所描述的“青泥珠”,來自西域,也具有與“清水珠”類似的功能,能將泥泊中的水變清:
則天時,西國獻吡婁博義天王下頷骨及辟支佛舌,并青泥珠一枚???胡云:西國有青泥泊,多珠珍寶,但苦泥深不可得。若以此珠投泊中,泥悉成水,其寶可得。
此外,牛肅《紀聞》中還詳細記述了一種能引來清泉的“水珠”:
大安國寺,睿宗為相王時舊邸也。即尊位,乃建道場焉。王嘗施一寶珠,令鎮(zhèn)常住庫,云:值億萬。寺僧納之柜中,殊不為貴也。開元十年,寺僧造功德,開柜閱寶物,將貨之。見函封曰:此珠值億萬。僧共開之。狀如片石,赤色,夜則微光,光高數(shù)寸。??????月余,有西域胡人,閱市求寶,見珠大喜,偕頂戴于首。胡人貴者也,使譯問曰:珠價值幾何?僧曰:一億萬。胡人撫弄遲迴而去。明日又至。譯謂僧曰:珠價誠值億萬,然胡客久,今有四千萬求市,可乎?僧喜,與之謁寺主。寺主許諾。明日,納錢四千萬貫,市之而去,仍謂僧曰:有虧珠價誠多,不貽責也。僧問胡從何而來,而此珠復何能也。胡人曰:吾大食國人也。王貞觀初通好,來貢此珠,后吾國常念之。募有得之者,當授相位。求之七八十歲,今幸得之。此水珠也,每軍行休時,掘地二尺,埋珠于其中,水泉立出,可給數(shù)千人,故軍行常不乏水。自亡珠后,行軍每苦渴乏。僧不信,胡人命掘土藏珠,有頃泉涌,其色清泠,流泛而出。僧取飲之,方悟靈異。胡人乃持珠去,不知所之。
故事中西域胡人所述與“李勉”中的波斯胡老之語如出一轍:都是為了尋找傳國之珠,離鄉(xiāng)背井幾十年,找到寶珠之后,也都可以位極人臣(“授相位”或“世家公相”)。不同的是,“李勉”敘述簡略,沒有交代寶珠的神奇之處,“水珠”中則作了詳細說明:這顆“水珠”能供給幾千人的軍隊用水之需。這個胡人自稱“大食國人”,并說“水珠”是其國王在貞觀初年來通好時所貢。誠然,小說家言,不足為憑。查諸史籍,我們知道大食首次遣使唐朝,是在唐高宗永徽二年(651年), 即大食推翻波斯薩珊王朝(Sāsāniyān, 224-651)的同一年,在此之前,未有大食與唐通使的記載,而唐史所記在唐太宗貞觀年間(627-649)遣使朝貢過的,有吐火羅、康國、安國、波斯、石國、疏勒、于闐、焉耆、高昌等西域諸國,其中波斯朝貢過兩次。 若按“水珠”故事所說,故事發(fā)生于玄宗開元十年(722),那么這個自稱“大食國人”的商人,很可能是歸附大食的波斯薩珊遺民,所謂“貞觀初通好,來貢此珠”,說的正是波斯薩珊帝國的前朝往事。
我國史籍中所記波斯國,以出產(chǎn)珍珠聞名!段簳?西域傳》已記載波斯國“多大真珠”,其王“飾以真珠寶物”, 《周書》、《隋書》也有相似記載。 值得一提的是,《舊唐書?西戎傳》明確記錄了波斯國所獻方物中有珍珠:“自開元十年至天寶六載,凡十遣使來朝,并獻方物。???九年四月,獻火毛繡舞筵、長毛秀舞筵、無孔真珠。???大歷六年,遣使來朝,獻真珠等。” 由此可見,珍珠一直是波斯用以進獻的重要方物之一。開元、天寶之時,統(tǒng)治波斯長達四百多年的薩珊王朝已為大食所滅,而有關波斯遣使朝貢的記載仍不絕于史,這些波斯使臣,多半是亡國后仍活躍于絲路上的薩珊遺民。
上文“清水珠”和“水珠”之所以成為國寶,均因它們能令泉水變濁為清,或能引來清泉。換句話說,它們的神奇,不在于其作為珠寶的貨幣價值,而在于其能解決水源問題的異常功用。誠如研究者指出:“兩顆寶珠都與缺水干旱的西域國家的民生問題緊密相關,顯示了西域人民改變所處自然條件的渴望,這應是西域人民傳統(tǒng)幻想的反映! 那么,為什么這些故事中所說的國寶都是珍珠,而不是其他寶物呢?它體現(xiàn)的是哪些“流傳于西域的幻想故事或傳說” 的影響?
二 波斯文獻的記載
在波斯,珠寶業(yè)與香藥業(yè)、釀酒業(yè)一樣,屬于最古老的行業(yè),其始祖可以追溯到神話傳說中的帝王賈姆希德(Jamshīd)。據(jù)說賈姆希德在位7百年,有許多重大發(fā)現(xiàn)和發(fā)明,其中一項就是珠寶工藝。 賈姆希德統(tǒng)治時,波斯極度富庶強盛,賈姆希德死后,他曾經(jīng)擁有的巨大財富不知所終,民間因此流傳著許多“賈姆希德的秘密寶藏”的說法。波斯詩人菲爾多西(Firdawsī, 940-1020)在《列王紀》(Shāhnāma)中寫到,薩珊王朝君主巴赫拉姆古爾(Bahrām-gūr)當政時,發(fā)現(xiàn)了賈姆希德的寶庫,里面裝滿黃金打造的水牛、野驢、雄獅、孔雀、鷓鴣,還有各色寶石和“大顆晶瑩的珍珠”,其數(shù)量之多,宛如“珠寶的海洋”。 值得注意的是,這座寶庫所在的地方,就是一處水源,被荒原上的尋水人偶然發(fā)現(xiàn)。 《列王紀》隨后還講到巴赫拉姆古爾偶遇珠寶商人、聘娶商人之女的故事。 可見,珠寶行業(yè)在波斯不但歷史悠久,地位也頗高。
伊朗高原西部的波斯灣,是古今聞名的珍珠產(chǎn)地, 早期穆斯林地理文獻對此多有記載。成書于9-10世紀的《中國印度見聞錄》記載了巴林海岸的大珍珠, 《世界境域志》(作于982年)則指出法爾斯(Fārs)省“海中有一珍珠海岸”。 法爾斯是波斯帝國的政治與文化中心。波斯人對珍珠的認識,得益于法爾斯西邊這個盛產(chǎn)珍珠的海灣。 10世紀波斯灣東部港口城市錫拉夫(Sīrāf)的商人阿布?賽義德?哈桑說:“珍珠的出現(xiàn),是世人贊美的真主所創(chuàng)造的一大奇跡! 波斯人對珍珠的由衷喜愛于此可見一斑。
對于珍珠的成因,波斯人很早就認識到是沙粒等異物落入蚌中,刺激其分泌而形成。 不過,民間流傳更廣的是一種富于詩意的解釋,認為珍珠是由天上的雨滴化生而來:“早春時節(jié),雨滴降落,蚌從海底浮至水面承接雨滴,雨滴落入蚌心,于蚌腹中汲取天賜之精華,孕育成珠! 這種詩意的想象,在歷代詩人作品中不斷重現(xiàn)和強化。11世紀波斯詩人納賽爾?霍斯魯(Nāsir Khusraw Qubādiyānī, 1004-1088)的詩句“馥麝香囊本由血塊凝成,清水珍珠原是雨珠一滴” 就是這種認識的典型反映,而13世紀大詩人薩迪(Sa‘dī Shīrāzī, 1208-1291)所吟“我渴望像蚌貝一樣育出珍珠,只因你愛的云朵在我口中灑下了雨滴”, 更是借雨滴幻化成珍珠來表達愛情升華的愿望,使這種詩意想象之美臻于極致。
最能說明波斯人對珠寶的重視,以及他們的鑒寶智慧與傳統(tǒng)的,莫過于為數(shù)眾多的珠寶著作。據(jù)統(tǒng)計,公元8-19世紀的一千多年間,有30幾部波斯-阿拉伯語鑒寶著作問世,它們的作者多來自波斯與中亞,如哈馬丹(Hamadān)、布哈拉(Bukhār。⒖ㄉ校↘āshān)、克爾曼(Kirmān)、貝哈克(Bayhaq)、伽茲文(Qazvīn)、伊斯法罕(Isfahān)等地。 其中,成書時間較早、影響最大的,是被譽為“百科全書式的”學者、花剌子模的比魯尼(Abū Rayhān Bīrūnī, 973~1048)的著作《珠寶錄》( Al-Jamāhir fī-al-Javāhir)。 這部以阿拉伯語撰寫的著作,記述了雅姑(yāqūt)、紅玉(la‘l)、祖母綠(zumurrud)、綠松石(fīrūzaj)、瑪瑙(‘a(chǎn)qīq)、孔雀石(dahnaj)、青金石(lāzvard)、鉆石(almās) 等30多種珠玉寶石, 其中介紹最為詳盡的,就是珍珠(lu’lu’),約占四分之一篇幅,內(nèi)容包括:珍珠的“水色”,珍珠的用途、類別、產(chǎn)地、價值,珍珠的鉆孔技巧和修復方法,珠蚌的種類及其生長海域,采集珍珠的時間和方式,采珠人潛水的深度及其危險,有關珍珠的逸聞趣事,等等。 所謂珍珠的“水色”,指珍珠的成色或光澤,是鑒定珍珠優(yōu)劣的重要標準。比魯尼所記珍珠的主要產(chǎn)地有錫蘭(Sarandīb)、波斯灣(Khalīj-i Fārs)、紅海(Qulzum)、僧祇(Zanj,非洲東海岸),以及中國(Sīn)的南方海域等, 與9-10世紀波斯灣商人的記述一致,但更為詳細。
比魯尼《珠寶錄》影響很大,不但其內(nèi)容被大量引用,其結構與風格也為后人所沿襲,在12世紀珠寶商人內(nèi)沙布里(Muhammad Ibn Abī al-BarakātJawharī-i Nayshābūrī)的《尼扎米的珠寶書》(Javāhir-nāma-i Nizāmī,1195), 伊利汗朝大學者納西魯丁?圖西(Nasīr al-Dīn Tūsī, 1201-1274)的《伊利汗的珍寶之書》(Tansūkh-nāma-i ?lkhānī,1264), 以及著名歷史學家喀山尼(Abū al-Qāsim Kāshānī)的《奇珍異寶錄》('Arāyis al-Javāhir va Nafāyis al-Atāyib, 1300) 中,都可以看出比魯尼的影響。
內(nèi)沙布里《尼扎米的珠寶書》是現(xiàn)存最早的波斯語珠寶著作。內(nèi)沙布里出身于波斯珠寶商世家,熟悉突厥、印度、波斯各地的珠寶貿(mào)易狀況,對其家鄉(xiāng)內(nèi)沙布爾及附近各地的珠寶掌故更是如數(shù)家珍。他的著作除了引用比魯尼《珠寶錄》之外,補充了許多他本人的親身見聞和貿(mào)易經(jīng)驗,其中有關珍珠的章節(jié)更有許多不見于比魯尼書的記載。例如,他講述珍珠商人到波斯灣的基什島(Kīsh)和巴林(Bahrayn)等地將珍珠販運到錫拉夫(Sīrāf,或Sīlāv)或巴格達(Baghdād),進行鉆孔、加工后,再轉(zhuǎn)運到其他地方出售,反映了波斯灣地區(qū)海上貿(mào)易在不同時期的變遷情況,很值得重視。
14世紀以后,以《珠寶書》(Javāhir-nāma)命名的波斯珠寶著作越來越多,如Ghiyās al-Dīn Mansūr Dashtakī的《蘇丹的珠寶書》(Javāhir-nāma-i Sultānī,1481)、Zīn al-Dīn Muhammad Jāmī的《珠寶書》(Javāhir-nāma,15世紀)、Muhammad b. Ashraf Husaynī的《吉祥珠寶書》(Javāhir-nāma-i Humāyūnī, 1528)、Shāh Mubārak b. Mubārakshāh Qazvīnī的《珠寶書》(Javāhir-nāma, 16世紀)、Rashīd Abāsī的《韻體珠寶書》( Javāhir-nāma-i Manzūm),等等。
波斯人對珍珠的觀察與了解可謂具體入微,他們將珍珠按外形、色彩、光澤、大小等特點進行分類,各種種類又按品質(zhì)分出等級。例如,《尼扎米的珠寶書》中記錄了近40種珍珠的稱呼。其中特別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按光亮程度對珍珠所作的劃分,例如,光澤最好的珍珠稱為khush-āb,khush意為“美好的,適宜的”,āb意為“水”,khush-āb意為“清澈而有光彩的”,作為珍珠的稱呼,與唐人所謂“清水珠”相當。這種珍珠“色澤潔白,晶瑩清澈,光彩奪目,在珍珠中最為高貴、優(yōu)質(zhì),價格也最高! 因而又被稱為“君王之珠(shāhvār)”,“具有完美品質(zhì)”。 khush-āb作為珍珠的稱呼,在菲爾多西的《列王紀》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詩人在講述巴赫拉姆古爾發(fā)現(xiàn)“賈姆西德的寶藏”時,描述里面“顆顆清水珠,猶如水珠般晶瑩”。 關于這個稱呼,比魯尼還提供了另一種說法,認為它是khūsha-āb的簡稱, khūsha意為“成串的穗狀物(如葡萄)”,khūsha-āb亦即“穗水珠”,意味著這顆珍珠具有成串珍珠合在一起的光芒,異常明亮。
以“水”命名的珍珠,還有“紅水珠(surkh-āb)”和“黑水珠(siyāh-āb)”, 分別指紅色和黑色珍珠;此外,還有“盈水珠(pur-āb)”和“干水珠(khushk-āb)” 之稱,“盈水”即水分充足,清亮瑩潤;“干水”則顯然水分不夠,缺乏光澤。
有意思的是,比魯尼所說的“干水珠”還與中國(契丹)有關:
有一種珍珠叫“干水珠”,是一種中國(Sīnīya)珍珠,來自契丹(Qitāy),顏色黯淡,近似石膏,無水分,少光澤,有斑點,因此稱作“干水珠”,與“清水珠”相反。這種珍珠價格較低,人們甚至認為它是人造的。???紅海出產(chǎn)的契丹珍珠很多,其色類似“干水珠”,但缺點更多,因其易腐、顏色灰黑。
此處所謂“來自契丹”,指的是中國北方,關于這一點,下文將有進一步討論。
除了光澤以外,評判珍珠的標準,還包括外形、顏色、大小等。根據(jù)外形,有葡萄形、檳榔形、蕪菁形、扁豆形、手鼓形、橄欖形、蠟燭形、橢圓形、菱形種種分類; 根據(jù)色彩紋理,則有砂糖色、天青色、云紋色、大理石色、石膏色、橄欖色…… ,等等。珠中極品,必須形色俱佳,顆粒飽滿。波斯文獻中名貴的珍珠,除了已提到的清水珠、君王之珠以外,還有以滾圓細膩著稱的“圓珠(?????)”、燦若星辰的“星珠(???)”以及亮如泉水的“泉珠(????)”,等等。 以顆粒大而著稱的珍珠,可重達3米斯格勒(misqāl) ,有的甚至可達5-6米斯格勒,這樣的珍珠往往極其難得,世間找不到第二顆,如明星孤懸,因此被稱為durr-i yatīm(孤懸之珠)。
三、寶珠的流傳
《尼扎米的珠寶書》作者的家鄉(xiāng)內(nèi)沙布爾,是波斯東部呼羅珊地區(qū)的首府,也是絲綢之路上的經(jīng)濟、文化重鎮(zhèn)。書中有兩則逸聞講述的是作者在內(nèi)沙布爾所見的兩顆稀世之珠,它們的經(jīng)歷,體現(xiàn)了絲綢之路上珠寶流傳的典型方式。
第一則軼聞與花剌子模國王算端沙(Sultān Shāh,1170在位)之母蔑力克?可敦(Malika Khātūn)有關。據(jù)說她在內(nèi)沙布爾時,曾獲得一枚罕見的菱形珍珠,它潔白晶瑩,重達2.4米斯格勒,極為珍貴。蔑力克?可敦因當時急需用錢,將它以500第納爾(dīnār,金幣)低價賣給了一位內(nèi)沙布爾人。后來,一位從科尼亞(Qūniya,在今土耳其)來的珠寶商又以750第納爾將其購得,然后帶到君士坦丁堡,以2千第納爾的高價轉(zhuǎn)手賣出,獲利豐厚。
另一則軼事,因其涉及到“契丹人”而更值得注意。在克爾曼(Kirmān)官方庫府中有一顆重1.4米斯格勒的珍珠,這顆珍珠雖不大,但成色極好,兼有“圓珠”、“星珠”、“泉珠”和“清水珠”的諸般美質(zhì),世間罕有。這顆寶珠因故流落到內(nèi)沙布爾,為當時內(nèi)沙布爾統(tǒng)治者蔑力克穆阿夷(Malik Mu’ayyad)所得,成為他的鎮(zhèn)庫之寶。后來又被他作為禮物獻給了契丹人(Khitāiyān)。
這里提到的蔑力克穆阿夷,原為突厥人在波斯建立的塞爾柱王朝算端桑扎兒(Sultān Sanjar b. Malikshāh, 1117-1157)的屬將(ghulām),從1153年起長期駐守在內(nèi)沙布爾,算端桑扎兒死后,其外甥馬合木(Mahmūd, 1157-1162)繼任為算端,穆阿夷趁亂起兵造反,于1162年在呼羅珊自稱為王(malik)。 這期間,花剌子模沙亦勒?阿兒思蘭(?l Arslān, 1156-1170在位)去世,年幼的算端沙繼位并由其母禿兒罕(Turkān)攝政,其兄帖乞失(‘Alā al-Dīn Takish Khwārazmshāhī, 1172-1199在位)不服,投靠了當時在中亞地區(qū)強盛一時的哈剌契丹(Qarā-khitāiyān),并在哈剌契丹支持下,率軍奪取了花剌子模。算端沙及其母被迫棄城出逃,投奔內(nèi)沙布爾的蔑力克穆阿夷,“把包括珍貴珠玉和各種財寶在內(nèi)的禮物送給蔑力克穆阿夷,并把花剌子模國土及其整個疆域奉獻給他! 蔑力克穆阿夷糾集軍隊與帖乞失交戰(zhàn),不料兵敗不敵,反為所殺。此事發(fā)生于1174年,不少波斯文獻,如志費尼(‘Atā Malik-i Juwaynī,1226-1283)的《世界征服者史》(Tārīkh-i Jahān-gushā)、哈姆都拉?穆斯妥菲?加茲溫尼(Hamd al-Allāh Mustawfī Qazvīnī)的《選史》(Tārīkh-i Guzīda, 1329)等都有記載。
《尼扎米的珠寶書》所說契丹人,就是在這個事件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的哈剌契丹,即耶律大石(1087-1143)率契丹人西遷后在中亞廣闊地區(qū)建立的西遼王朝(1131-1218)。波斯、阿拉伯等穆斯林文獻中稱西遼為哈剌契丹(Qarā-khitāiyān),也常簡稱為契丹。例如,志費尼在講述上面這場戰(zhàn)爭的結果時說:“至于算端帖乞失,他實現(xiàn)了花剌子模秩序的恢復,國政井井有序。同時候契丹的使者們往來不絕,而他們的征索和需求難以容忍!
對于西遼與中亞各族的關系,《遼史?西遼始末》有一條“回回”獻方物的記載:“(耶律大石)駐軍尋思干(撒馬爾罕)凡九十日,回回國王來降,貢方物! 此處“回回國”一般認為是花剌子模 或西部喀喇汗王朝 。從時間來看,蔑力克穆阿夷于1153年在內(nèi)沙布爾稱雄,1174年被花剌子模沙帖乞失所殺。他向哈剌契丹人進獻珍珠之事應發(fā)生在此期間。這段時期西遼先后有過兩位統(tǒng)治者:耶律大石之子夷列(1151-1163年在位),以及夷列之妹普速完(1164-1179年在位)。蔑力克穆阿夷進獻的對象應是其中之一。
西遼政權強盛時期,統(tǒng)治區(qū)域曾西起塔剌斯河,東北達額敏河,南接錫爾河上游,北至伊犁河谷,使中亞地區(qū)的高昌回鶻王國、東喀喇汗王朝、西喀喇汗王朝、花剌子模國,以及乃蠻、康里、葛邏祿等部落都成為其附庸,交賦納貢。據(jù)《選史》所記:“花剌子模沙亦勒?阿兒思蘭登基7年之后,疏忽了向哈剌契丹進獻禮物。哈剌契丹便派軍隊向他進攻! 在哈剌契丹的威懾下,原本稱雄于中亞的塞爾柱王朝也不得不納貢:“(蘇丹桑扎兒)深為哈剌契丹之菊兒汗所苦,遵照約定,每年必須交納3萬第納兒貢賦,作為其軍需之用。” 在此情形下,立足于內(nèi)沙布爾的蔑力克穆阿夷,雖然遠離西遼統(tǒng)治中心,卻也同樣感受到了壓力,故而不惜獻出珍貴的稀世之珠,以示歸附。
西遼王朝建都于巴拉沙袞(后改稱虎思斡耳朵,今吉爾吉斯斯坦共和國托克馬克),遠離遼朝故地。但耶律大石深受漢文化和中原政權典章制度的影響,立國后仿照遼國舊制,并仍使用漢文, 這些舉措無疑對擴大中國文化在中亞的傳播產(chǎn)生了作用。西遼政權滅亡不久,長春真人丘處機于1221年到達伊犁河谷,見當?shù)赝寥朔Q贊漢人“諸事皆巧”, 可見契丹人曾將中原許多先進技藝傳到這里。另一方面,西遼與河中地區(qū)書信往來又使用波斯文, 重視與地方政權的溝通。因此,西遼王朝在中亞近90年的統(tǒng)治,對當?shù)禺a(chǎn)生了深遠影響。
波斯語對中國的稱謂通常有兩個,一是Chīn(“秦”),一是Khitāy(“契丹”)。Khitāy源自“契丹”一詞,于中國北方的遼朝(916-1125)政權崛起之后進入波斯語。前述比魯尼的《珠寶錄》作于11世紀,書中講到產(chǎn)于中國北方的一種“干水珠”,已經(jīng)使用了契丹(Qitāy)一詞。另一處介紹雅姑(yāqūt)寶石時,他也使用了同樣的稱謂。 伯希和指出:“11世紀,北部中國已經(jīng)被稱為‘契丹(??tai)’,但是古老的名稱仍然在使用,如波斯語的?īn,阿拉伯語的?īn,突厥語的Taβγa?……” 由于西遼(哈剌契丹)王朝在中亞的影響,西遼政權滅亡之后,契丹一詞沒有從波斯語中消失,而是被保留下來,繼續(xù)作為對中國的代稱。
《尼扎米的珠寶書》所記兩顆“孤懸之珠”,以內(nèi)沙布爾為起點,一顆以通商貿(mào)易的方式,向西遠傳至君士坦丁堡,另一顆則通過朝貢進獻,向東傳到了“契丹”(西遼)。它們傳播的軌跡,代表著絲綢之路上珠寶流通的兩種典型方式。
四 結語
“水珠”、“清水珠”在唐人筆下所具有的引來泉水或?qū)崴優(yōu)榍迦墓δ,并沒有同樣出現(xiàn)在波斯文獻中,但唐人的描述似乎從波斯人那里獲得了靈感,他們對珍珠的稱呼也體現(xiàn)了波斯稱呼的影響。這些充滿神奇色彩的“水珠”傳說,既非有些觀點所認為的那樣,是波斯故事的直接“輸入” ,卻也不是中國中古小說家的憑空想象,而是波斯“珍珠文化”在唐代中國文學中的折射。如果說,善于識寶的波斯商胡,“隨著唐人傳奇小說的不斷重復和改寫,成為永遠留存在中國人心目中的波斯文化符號”, 那么有關珍珠的傳說,就是這種充滿異國情趣的波斯文化符號中具有典型意義的一筆。
誠然,對珍珠的喜愛,各民族皆然。中國人欣賞珍珠的光亮,自古就有“驪龍之珠”、“隨侯之珠”之說。佛教傳入中土后,受佛經(jīng)故事(尤其是“摩尼寶珠”故事)的熏染,以寶珠為意象,描寫照夜珠、聚寶珠、濟世珠的傳說越來越多,反映了印度佛教文化的深遠影響。 與此同時,波斯文化的影響也不可低估。波斯人喜愛珍珠,同樣有“夜明珠”傳說, 不過對他們來說,珍珠的特殊意義,更多地體現(xiàn)在它與水的關系上。以“拜火”著稱的波斯人,其實也同樣“拜水”,他們的水崇拜與火崇拜一樣古老。由于他們生息的廣漠沙原上干旱缺水,水的珍貴因而顯得尤為突出。水,決定著生命的存在與延續(xù),是生命的象征。事實上,波斯前伊斯蘭時期遺留下來的文獻表明,波斯人自古就存在對水神Anāhītā(Nāhīd)的崇拜。 詩人內(nèi)扎米?甘扎維(Nizāmī Ganjavī, 1141-1209)在講述亞歷山大尋找生命水的故事時說“不必驚奇,生命水之珍珠能使枯魚復生”, 典型地反映了他們對“珍珠-水-生命”三者關系的理解。 這也正說明了為什么在唐朝流傳的許多傳說中,擁有或?qū)で筮@種神奇珍珠的,往往是波斯商人,因為“對于唐朝人來說,似乎只有在邊荒絕域才能完全懂得和了解嬌艷無比的真珠的美麗。在這些神秘的國土上,人們懂得怎樣利用真珠特殊的價值——真珠的特殊性能在于它能夠控制水,而且真珠本身就相當于水的精華。所以在荒漠絕域之中,真珠可以引導人們找到井泉!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比魯尼《珠寶錄》中轉(zhuǎn)述了一個在突厥人之間流傳甚廣的“雨石(al-hajar al-jālib lil-matar)”傳說,據(jù)說突厥人能借助這種石頭喚來雨、雪、風、雹,因而在行軍打仗時往往獲勝。 這種“雨石”的奇異功能,與唐人小說中的“水珠”頗有幾分相似,然而有趣之處在于,比魯尼對此是不以為然的,并嗤之為迷信和無稽之談。 可見,波斯人雖然對“珍珠-水-生命”的關系懷著一種近乎神圣的信念,卻并沒有借助寶珠來施法求雨(水)的傳統(tǒng)。事實上,這是中亞游牧民族的古老習俗。 應該說,波斯寶珠及其傳說在向東流傳的過程中,又被附會上中亞民族的傳說,然后傳入中國!八椤、“清水珠”等種種傳說,就這樣揉合了不同民族和地域的文化色彩,誕生在中古中國人的豐富想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