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文化元典關鍵詞研究”首席專家、武漢大學教授
語言是人在天地間的存在方式,關鍵詞則是樞機性、概要性或精粹性語言,而文化關鍵詞是中國人之所以為中國人的文化本質(zhì),是中國人在意義世界的存在方式,更是中國人的文化基因。
現(xiàn)代意義上的關鍵詞研究始于20世紀初,如張岱年的中國哲學概念范疇研究等。21世紀初,國內(nèi)學界興起“關鍵詞”研究熱,以“關鍵詞”為關鍵詞的論文、著作和叢書,涉及文化與社會的諸多領域,研究方法除詞匯釋義外,兼具對象與方法之雙重內(nèi)涵。目前,關鍵詞研究已成為開啟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現(xiàn)代意義世界的金鑰匙。
中華文化意義世界的語義根源
人類文化對意義世界的建構(gòu),于軸心時代(公元前800—前200年)不約而同地取得了輝煌成就。就華夏文明而言,時空節(jié)點是殷商西周及春秋戰(zhàn)國,經(jīng)典文本是六經(jīng)及諸子,語義根源則是先秦元典關鍵詞。以《易》為例:書名“易”乃總關鍵詞,八經(jīng)卦為元關鍵詞,六十四別卦為核心關鍵詞,而經(jīng)之卦爻辭與傳之《文言》、《彖》、《象》、《系辭》等,則是對各層次關鍵詞的詮釋。先秦諸子已經(jīng)注意到六經(jīng)的核心觀念(即關鍵詞)問題,如《莊子·天下》有“《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荀子·儒效》亦有類似的說法。就詞的語用狀態(tài)而言,不同典籍或流派常共用相同關鍵詞,如“天”、“道”、“心”、“性”等,而不同文化流派對同一關鍵詞的釋義和使用常常見仁見智,甚至各是其是、各非其非。關鍵詞在語用層面的詮解分歧,又由詞的語義之源所決定。篆體的“道”,左邊義旁由“行”與“止”組成,此乃“道”之詞根性的真實寫照。諸子百家各道其道,墨法強調(diào)“行”,老莊看重“止”,孔儒在“行”與“止”之間,等等。溯源追根,“道”所包含的終極追問、規(guī)律尋求和方法擇取等形而上意蘊,依次源于與“道”之行止相關的詞根性規(guī)定:起點與終點,在道上行走,以及行道之方式。
源起于軸心時代、扎根于先秦元典的中華文化關鍵詞,在漫長的演變歷程中標舉特定時空的文化觀念,接續(xù)前世與后代的文化命脈,從而成為不同歷史時期的文化坐標。同樣是“道”,兩漢經(jīng)學講述“道沿圣以垂文”,魏晉玄學復興“道法自然”,唐代文化兼宗“道教”與“佛道”,宋代文化援玄佛入儒而成“道學”,清季以降則以“道—器(技)”博弈和“道—logos”對談應對中西文化沖突。如果說,不同時代的“道(本體)”之“道(言說)”,標識不同時代之文化的核心價值、認知路徑和言說方式,從而鑄成“道”的坐標性;那么,當“道”與異域關鍵詞(如buddha、logos等)對話時,“道”則具有了轉(zhuǎn)義性或再生性。從軸心時代到全球化時代,漢語關鍵詞以詞根性固其本,以坐標性續(xù)其脈,以再生性創(chuàng)其新,從而建構(gòu)起中華文化的意義世界。
跨越學科區(qū)囿 返回語義現(xiàn)場
先秦六經(jīng)及諸子的創(chuàng)制者,用關鍵詞建構(gòu)中華文化的意義世界,而這個意義世界是沒有學科區(qū)囿或壁壘的。先秦元典中的文化關鍵詞多具有某種“全息”特征,一詞一世界,一個關鍵詞幾乎包括了中國文化的全部信息。前述“道”兼具形而下與形而上之義,有如八經(jīng)卦中的“乾”,三根爻線,天地人盡在其中。甲骨文表人的字占五分之一以上,故“天”、“文”、“心”、“性”等元關鍵詞因其“屬人”或“從人”而秉有無限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
一個關鍵詞由“詞根”到“坐標”到“轉(zhuǎn)義”或“再生”,不是一蹴而就和一成不變的,而是既有曲折之過程,更有復雜之語境。比如“仁”,僅在《論語》一書中就出現(xiàn)109次,其語境之異必然導致語義之別!叭省痹诘兰摇⒛、法家乃至兵家的元典中也頻繁出場,不同文化場域中的語義所指更是大相徑庭:在儒家是有等差的“愛人”,在墨家是無差別的“兼愛”,在道家是“自愛”,在法家是“自為”,在兵家則與“詭道”相關……若忽略具體時空語境和文化爭鳴現(xiàn)場,則難解“仁”之真諦和奧義。
語言是人在天地間的存在方式,關鍵詞則是樞機性、概要性或精粹性語言,而文化關鍵詞是中國人之所以為中國人的文化本質(zhì),是中國人在意義世界的存在方式,更是中國人的文化基因。中國人的生命本體、語言存在、民族精神和道德理想是由關鍵詞所命名和指稱的,中國人對天人、人人、人我關系的體悟和理解是由關鍵詞所辨析和描述的,中華文明的孕育、誕生、成長、成熟、再生、新創(chuàng)是由關鍵詞所承續(xù)和光大的,中國文化的傳播接受以及與異域文化的碰撞交流,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由關鍵詞所擔當和完成的。因而,對關鍵詞與意義世界之內(nèi)在關聯(lián)的揭示及闡發(fā),僅依靠各自學科的分科釋詞是難以完成的。用關鍵詞研究開啟中華文化的意義世界,需要跨越學科區(qū)囿,返回軸心期百家爭鳴的語義現(xiàn)場,對關鍵詞作整體觀照和系統(tǒng)闡釋。
作為方法的“關鍵詞研究”
關鍵詞是有生命的,它雖可以衰老乃至死亡,卻也可以再生甚至永生。前述《墨子·經(jīng)說》的近百個關鍵詞,有的已經(jīng)逝去,有的依然活著,后者如“仁”、“義”、“中”、“合”、“夢”等等。關鍵詞的生命,也就是文化的生命;而關鍵詞研究的歷史使命,說到底是要通過開啟文化的意義世界而激活文化的生命力。欲實現(xiàn)這一目標,除了打破學科藩籬以實現(xiàn)路徑更新外,還要有研究方法的更新。
學界既有的關鍵詞研究不外乎三種模式:“標準答案、一錘定音”的辭典式,“語料匯抄、詞義類聚”的類書式和“范式歸納、體系構(gòu)建”的范疇式。三種方法又以“辭典釋義”為基本模式:類書是為辭典準備語料,范疇則是擴展版和理論版的辭典。對關鍵詞研究而言,三種模式均有使用價值,其通病則是缺乏對關鍵詞生命歷程的動態(tài)把握和現(xiàn)時關注。就方法論而言,雷蒙·威廉斯的“關鍵詞研究”法即“歷史語義學”,對中國學界具有重要的啟迪意義!蛾P鍵詞》中文譯者在該書導讀中指出,作為方法的“關鍵詞研究”,特征是“不僅強調(diào)詞義的歷史源頭及演變,而且強調(diào)歷史的‘現(xiàn)在’風貌與‘現(xiàn)在’意涵”。因而,關鍵詞研究尤其要關注詞語的古今關聯(lián)及語義變遷。闡釋主體若不能站在現(xiàn)代文明的高度辨識關鍵詞在當下社會中的轉(zhuǎn)義、變異和更生,不能客觀把握關鍵詞之再生性所折射出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東方與西方的沖突及融合,則必然遮蔽關鍵詞的現(xiàn)代價值,阻礙關鍵詞研究對中華文化意義世界的開啟。
筆者主張在通變傳統(tǒng)釋詞方法的基礎上新創(chuàng)“生命歷程法”,厘清并描述關鍵詞從誕生成長到更新再生的生命歷程,從而在詞根性、坐標性和再生性的不同階段和層面,展示關鍵詞鮮活的生命力和強大的文化影響力。關鍵詞闡釋的“生命歷程法”,不僅要繼承小學、經(jīng)學、子學及史學傳統(tǒng),亦要吸納文化語言學、認知語言學、語言哲學、闡釋學等外來研究方法!吧鼩v程法”的新創(chuàng)與應用,不僅對關鍵詞研究,而且對相關領域如中國哲學、美學、文學及文論研究均具較高學術價值。概言之,用心鍛鑄“關鍵詞研究”這枚金鑰匙,可望重啟中華文化之樞機,重睹中華文化意義世界之神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