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青：古代“文人趣味”的生成與演變

作者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文人趣味的歷史生成與演變研究”負責人、北京師范大學教授

人們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認為什么是美的，什么是丑的，以及時尚和文化習慣的形成，等等，都與“趣味”有著緊密聯(lián)系。那么，什么是“趣味”呢？《漢語大詞典》以“情趣；旨趣；興趣”為基本義項。其實，就個體的主體特征而言，“趣味”是一種心理傾向，是人的興趣喜好之所在；就集體的主體特征而言，它是一種特定時期具有普遍性的精神旨趣。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趣味”融會了理性與感性、觀念與情感、認知與體驗諸因素。

盡管我們早已習慣從觀念史、概念史角度切入古代知識階層的精神世界，且對于“趣味史”的角度還比較陌生，但從“趣味”或“趣味結(jié)構(gòu)”角度探討文藝思想、文藝理論發(fā)展變化的原因及其文化心理內(nèi)涵，可視為一個不錯的研究視角。其實，在具體文學藝術(shù)作品與抽象觀念和概念之間，存在著一個非常重要的、深厚的文化層面，這就是“趣味”。

“趣味”既是一種帶有普遍性的心理體驗，也是一種具有傾向性的文化心態(tài)，它植根于人們的生存際遇，潛在地決定著人們對美丑的感受與評價。人們的美學觀念、文藝思想固然受制于特定的意識形態(tài)，而趣味則是意識形態(tài)的心理基礎(chǔ)。當然，意識形態(tài)一旦形成，也會進一步強化它賴以產(chǎn)生的那種趣味。趣味與意識形態(tài)相互作用：趣味使意識形態(tài)獲得感性或心理層面的基礎(chǔ)，從而徹底發(fā)揮其影響力；意識形態(tài)則使趣味在觀念層面獲得合法性，從而得到鞏固與確證。離開趣味作為基礎(chǔ)，意識形態(tài)就成為空洞的口號與說教，而不能得到意識形態(tài)確證的趣味也只能表現(xiàn)為自生自滅的時尚與習俗。因此可以說，趣味具有階級性，也具有歷史性。

“文”：貴族趣味標志性符號

“文”可視為中國古代貴族趣味的標志性符號。西周至春秋時期，在文化上占主導地位的知識階層是貴族階層，同時也是政治上的統(tǒng)治者。在周代典籍中隨處可見的“文”是貴族趣味與貴族意識形態(tài)的紐結(jié)點，它既包含著以等級觀念為核心的貴族價值體系，又包含著以禮樂為核心的貴族趣味系統(tǒng)。兩個層面相互印證、彼此支撐，表征著貴族社會的精神文化與情感結(jié)構(gòu)。貴族社會的經(jīng)濟、政治制度正是在以“文”為標志的文化符號系統(tǒng)的包裹與修飾下才顯得雍雍穆穆、溫情脈脈的�？鬃淤潛P周代的政治文化：“周鑒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今人則常常用“繁文縟節(jié)”來評說周代文化，這些都是對“文”這一趣味特征的理解。作為話語形式，貴族趣味集中表現(xiàn)在周代貴族們常常言及的“文”。“文”就是一切形式化的人為建構(gòu)，包括典章制度、禮儀、知識系統(tǒng)、詩、樂、舞、建筑、繪畫、雕塑、器物等，也包括貴族階層在正式場合的一切言說。這個“文”的系統(tǒng)把貴族與其他社會階層區(qū)別開來。西周貴族對“文”無以復加的重視，奠定了中國古代文化三千年歷史演變的基調(diào)，也決定了后世“文人趣味”的基調(diào)。

“道”：士人趣味標志性符號

“道”可視為士人或士大夫階層趣味的標志性符號。秦漢之后，在文化上占主導地位的是士大夫階層�！笆咳恕被颉笆看蠓颉边@一稱謂是指一個新的知識階層，即代替貴族階級成為文化知識創(chuàng)造者、傳承者的那批人物，其基本身份是“士”，屬于“民”的范疇，即所謂“士農(nóng)工商”之“四民”，但在諸侯爭霸的歷史境況中，君主們需要大批有才學的人來輔佐，于是，這些“士”就有機會成為官吏，而“大夫”是官吏的統(tǒng)稱，合而言之，則為“士大夫”。他們即使是“民”，身份認同也是“官”，所謂“士之仕也，猶農(nóng)夫之耕也”；由于沒有法定貴族特權(quán)，且出身于民，故而他們即使做“官”，也具有某些“民”的意識。秦漢之后，受過教育的布衣之士有機會通過征辟察舉或科舉考試等門徑進入官僚行列，于是已做官的讀書人和希望做官的讀書人就構(gòu)成了新的社會知識階層，即“士大夫階層”。強烈的歷史使命感與社會責任感是士大夫趣味結(jié)構(gòu)的基本內(nèi)涵。他們的自我意識、人格理想、“帝師”的角色意識以及“道”的終極關(guān)懷，根本上是建立在這種強烈的歷史使命感與社會責任感基礎(chǔ)上的。士大夫階層認為自身對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天地自然都承擔著重大責任�！暗馈笔鞘看蠓螂A層主體精神與趣味結(jié)構(gòu)的最高表現(xiàn)。西周貴族階層話語系統(tǒng)中沒有“道”的位置，它與士大夫階層相伴而生�？梢哉f，士大夫的趣味結(jié)構(gòu)正是以“道”為標志的，因此，士大夫階層的文藝思想也是圍繞“道”展開的。士人作為一個社會階層是春秋戰(zhàn)國之際從原有貴族階級蛻化而來的，他們在貴族文化基礎(chǔ)上建構(gòu)起了自己的文化系統(tǒng)，這就是以孔孟老莊為代表的諸子百家之學�！暗馈弊鳛槭咳宋幕�的標志性符號，既包含著士人的社會理想、人生追求，是意識形態(tài)的總名；也包含著士人感受世界的方式與對世界的體驗，是趣味的集中體現(xiàn)。可以說，士人階層一切精神文化的建構(gòu)都是對他們所尊奉的“道”的詮釋，而“道”也成為士人階層文化心態(tài)、性情傾向與觀念系統(tǒng)的綜合性呈現(xiàn)。正因如此，使得“文”、“道”關(guān)系成為中國古代文學思想中一個延續(xù)千年的基本主題�！拔囊暂d道”之說不是單純的文學觀念問題，而是士人階層文化身份的必然產(chǎn)物。

“雅”：文人趣味標志性符號

“雅”可視為文人趣味的標志性符號。文人是士人在特定歷史時期衍生的一種新的文化身份�！拔娜巳の丁笔窃谑看蠓蛉の吨性杏�而生的。如上所述，對“道”的推崇與信守構(gòu)成了士大夫精神趣味的基本維度。然而這個階層畢竟是社會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與主導者，有著極為豐富的精神世界，決非僅僅囿于狹隘的政治領(lǐng)域。從兩漢開始，隨著君主官僚政治體制的穩(wěn)定和成熟，隨著社會價值觀念體系的確立，士大夫階層充當“立法者”角色的社會需求已然不再那么迫切，君臣關(guān)系早已成為一種既定的模式，士大夫階層作為君權(quán)合作者和主要社會基礎(chǔ)的重要性已經(jīng)得到確認，于是，這個階層的精神追求也開始變化，漸漸形成一個個新的精神活動場域。在這些新的場域中漸漸形成等級秩序與評價系統(tǒng)，最終為這個階層乃至整個社會所認可，于是，士大夫階層就獲得了新的身份性標志——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成為這個階層“入門”的基本條件，如同精通并恪守禮儀規(guī)定乃是貴族階層的基本條件一樣。士大夫階層除了“道的承擔者”、“社會管理者”、“社會教化者”的固有身份之外，又增加了一個新的身份——“文人”。所謂“文人”，就是有文采之人，亦即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之人。在今天看來，就是文學家兼藝術(shù)家。“文人”身份和“文人趣味”都是歷史的產(chǎn)物，在一定歷史條件制約下產(chǎn)生、演變和消亡。與文人身份的衍生性一樣，文人趣味也是士人趣味的衍生品。當士人階層意識到自己個人情感的重要性并且為個人情趣的表達掙得合法性時，文人趣味就成為文學藝術(shù)的主要心理基礎(chǔ)。文人趣味主要表現(xiàn)為一種永無休止的“雅化”追求：形式上越來越精益求精，風格上越來越細膩微妙，評價標準上越來越專門化。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等成為文人的身份性標志，他們沉溺其中，自得其樂，既睥睨平民百姓，復傲視權(quán)貴�！拔娜巳の丁北闶侵腹糯�文人階層具有的精神旨趣、品位、性情傾向。

從貴族到士大夫再到文人——這是古代知識階層身份演變的歷史軌跡，也是古代趣味演變的歷史軌跡。

“文人趣味”是一種極為重要的精神文化現(xiàn)象，是中國古代文藝思想、文論觀念形成演變最為直接的決定性因素�！拔娜巳の丁庇兄�漫長的形成過程，從西周的貴族趣味到春秋戰(zhàn)國之后的士大夫趣味逐漸演變成為文人趣味�！拔娜巳の丁卑�含著貴族趣味和士大夫趣味中的多種因素。對這一過程的梳理與考辨，是具有創(chuàng)新性的研究工作。“文人趣味”具有“階級區(qū)隔”的重要政治功能，它確證和鞏固了古代知識階層“立法者”的社會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