蹤凡：賦學文獻兩千年巡禮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歷代賦學文獻考”負責人、首都師范大學教授

【項目成果】

賦學文獻，是指對賦體文學作品進行編集（含編選、載錄、摘引）、評論、注釋的文獻，是我們研究古代賦學、傳承中華文明的資料寶庫。歷代賦學文獻源遠流長，浩如煙海，可以劃分為戰(zhàn)國秦漢、魏晉南北朝、唐宋（含遼金）、元明、清代5個歷史時期。

戰(zhàn)國賦以荀子、宋玉為代表，篇數(shù)有限；兩漢是賦體文學的黃金時代，作品達數(shù)千篇，但散佚嚴重，今日僅存319篇（據(jù)費振剛等《全漢賦校注·凡例》）。最早對賦學文獻進行大規(guī)模匯集、整理和分類工作的，當屬西漢末年的劉向、劉歆父子。據(jù)《漢書·藝文志》，劉向父子將戰(zhàn)國、西漢時期的詩賦作品分為5類：屈原賦之屬、陸賈賦之屬、孫卿賦之屬、雜賦和歌詩。第四類“雜賦”12種，始《客主賦》18篇，迄《隱書》18篇，將不同題材、不同體式的賦分類匯集，實具后世賦總集之雛形。我們經(jīng)過重新研究，發(fā)現(xiàn)這次整理的結(jié)果有：賦總集16種，賦別集61種，總共77種，包含賦作近千篇，全面反映了“一代之文學”的創(chuàng)作盛況以及戰(zhàn)國到西漢的賦體發(fā)展。盡管這些賦集大都已經(jīng)散佚，劉氏父子仍不愧是賦學文獻編纂的開創(chuàng)者和奠基者。此外，司馬遷《史記》、班固《漢書》兩部史學著述，亦載錄了賈誼、司馬相如、劉徹、楊雄等人的賦體作品；《漢書》《法言》《論衡》等子史文獻中包含有零星而珍貴的賦論文字，是研究早期賦學的重要文獻。曹大家所撰《幽通賦注》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賦注，在賦學史和注釋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魏晉南北朝時期，大賦創(chuàng)作趨于消歇，代之而起的是感情真摯、描寫細膩、文筆靈動、篇幅短小的詠物抒情小賦。但最能代表此期成就的，還是以對仗、用典為特色的駢賦，江淹《恨賦》《別賦》，庾信《哀江南賦》《小園賦》等皆為駢賦名篇�，F(xiàn)存魏晉南北朝賦大約300家，1300篇。相關賦學文獻亦夥。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此期產(chǎn)生了大量的賦總集，其中既有編纂歷代詩文時兼及賦體的綜合性總集，如摯虞《文章流別集》30卷、蕭統(tǒng)《文選》30卷；也有專門的歷代賦總集，如謝靈運《賦集》92卷、蕭衍《歷代賦》10卷；還有某一題材賦的匯集，如《雜都賦》11卷、《樂器賦》10卷；某一體裁賦的匯集，如卞景《七林》10卷、劉楷《設論集》2卷，等等。目前只有《文選·賦》保存下來。據(jù)《藝文類聚·雜文部》引曹植《文章序》：“余少而好賦，其所尚也，雅好慷慨，所著繁多。雖觸類而作，然蕪穢者眾。故刪定別撰，為《前錄》七十八篇�！笨芍�曹植曾經(jīng)自編別集，所謂《前錄》78篇，即以賦為主。六朝時期別集甚多，但大都為同時人或者后人所編，作者自編者甚少。對于賦的評論和注釋，亦出現(xiàn)了劉勰《文心雕龍·詮賦》、褚詮之《百賦音》10卷（佚）、佚名《雜賦圖》17卷（佚）等著作，為賦學研究作出了重要貢獻。

唐宋（含遼金）是中國賦體文學史上的又一關鍵時期。由于科舉考試的需要，律賦應運而生并迅速走向興盛。律賦是在六朝駢賦的基礎上形成的。除了對仗、用典外，還對用韻有嚴格限制，并且十分重視破題。據(jù)統(tǒng)計，唐宋遼金共有辭賦作家948人，作品3206篇，數(shù)量十分驚人。唐代文人主要閱讀、研習《昭明文選》，不注重對當代賦的搜羅和保存�！缎绿茣�·藝文志》著錄的李德�！峨s賦》2卷、陸龜蒙賦6卷、薛逄《賦集》14卷等，不知是否為唐人所編。但唐代出現(xiàn)了《文選·賦》的李善注和五臣注，皆為古代賦注的巔峰之作，代表了兩種不同的賦注風格。此外，唐代還出現(xiàn)了不少指導律賦創(chuàng)作的賦格書，幸有佚名《賦譜》存留下來，為唐代賦論增加了一抹亮色。宋代學者在輯賦、注賦方面可以遙承六朝，成果較多。北宋不僅出現(xiàn)了接續(xù)《文選》的大型詩文總集《文苑英華·賦》150卷，還出現(xiàn)了專門的賦總集，例如范仲淹《賦林衡鑒》若干卷，王咸《典麗賦》93卷，江文蔚《唐吳英秀賦》72卷，等等。至于賦別集，雖然專門的集子很少，但常常收在作家文集之中。宋代的賦評文字也很多，鄭起潛《聲律關鍵》專門論賦，王觀國《學林》、吳曾《能改齋漫錄》等書中亦包含豐富的賦論資料。

今存元賦200余家500余篇，明賦1019家5107篇（據(jù)馬積高《歷代辭賦總匯》）。元人以變革賦體、恢復風雅相標榜，試圖紹繼先秦兩漢古賦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不寫律賦。這種復古之風一直延續(xù)到明代，成為元明兩代辭賦創(chuàng)作與批評的主流。元代產(chǎn)生了不少編選古賦、評論古賦、指導古賦寫作的賦學專著，如郝經(jīng)《皇朝古賦》、虞廷碩《古賦準繩》、吳萊《楚漢正聲》、陳繹曾《文筌·楚漢賦譜》、祝堯《古賦辯體》等。明代賦學文獻漸成規(guī)模，出現(xiàn)了一批通選古今的賦總集。其中李鴻《賦苑》8卷，專門輯錄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賦，以時代先后為序，篇目求全，卷帙較大，開啟清代賦總集編纂之先河。而袁宏道、王三余之《精鐫古今麗賦》8卷，則通選各代，古律兼收，并且?guī)缀鯇γ恳黄�賦都綴以評點，兼有選家與評點家之長。其余如陳山毓《賦略》正外集、施重光《賦珍》、俞王言《辭賦標義》、周履靖《賦海補遺》等，所選作品皆以古賦（包括騷體賦、散體賦、四言賦等）為主，并且將選賦與評賦相結(jié)合，彰顯時代特色。明代的賦評、賦注，大都散見于賦總集、賦別集以及詩文評著作中，多以楚騷、漢賦為宗，注重真情實感，表現(xiàn)出鮮明的復古傾向。

清代的古賦、駢賦、律賦、文賦各體全面繁榮。據(jù)馬積高《歷代辭賦總匯》，今存清代辭賦作家凡4180人，作品19499首，其數(shù)量超過了明以前各代賦的總和。很顯然，清賦是一座巨大的尚待開發(fā)的富礦。清代歲試、科試以及翰林院試賦一改元明兩朝以古賦為宗的慣例，遠紹唐宋，崇尚律賦，故清賦創(chuàng)作以律賦為最多。

清代學者對賦體文學的編纂和評論蔚然成風，其成果之豐碩，觀點之精湛，體例之多樣，皆遠逾前人。賦總集的編纂十分興盛，據(jù)筆者目力所及，就有156種，是明代（8種）的20倍之多。這其中既有通選各代賦的大型賦體文學總集，如趙維烈《歷代賦鈔》、陳元龍《歷代賦匯》、鴻寶齋主人《賦海大觀》等；也有精選歷代優(yōu)秀賦篇的選集，如李元春《古律賦要》、盧文弨等《四賦體裁箋注》、任聘三《律賦選青》；還有編選某幾個朝代賦體名篇的選集，如汪憲《宋金元明賦選》、張惠言《七十家賦鈔》、馬傳庚《六朝唐賦讀本》；專選古賦者如王芑孫《古賦識小錄》、胡希周《唐古賦選》；專選律賦者如周嘉猷《律賦衡裁》、潘遵祁《唐律賦鈔》、楊泗孫《唐律賦鈔》；還有專選某一朝代某一地域的賦選，如楊�！堕}南唐賦》。當然，數(shù)量最多的當屬清代學者對當代賦的匯集與編選，數(shù)量大約有一百種。其中專選清代古賦者，僅見姚椿《國朝文錄·賦類》一種，其余皆為律賦總集。翰林院庶常館之賦，皆出自名公大家之手，尤為世人所重，于是有了葉方宣等《本朝館閣賦前集》、程洵等《本朝館閣賦后集》、法式善《同館賦鈔》、王家相等《同館賦鈔二集》、翁心存等《館課賦鈔》之類的匯編之作，但這些賦集皆為原始資料的匯總，雖文獻價值頗高，卻不便于一般文人閱讀。為此，注評結(jié)合的律賦選本應運而生。較著名的有顧莼《律賦必以集》、顧鹓《律賦鳴盛箋注》、徐斗光《賦學仙丹》、葉祺昌《律賦標準》等。這些選本不僅能夠反映編者的旨趣和眼光，而且附有作者簡介、眉批、夾批、旁批、尾評、注釋等資料，價值較高。專選清代館閣賦者如朱其鎮(zhèn)《同館賦鈔》、蔣攸铦《同館律賦精萃》、陳道南《選抄館賦》，專選學院課賦者如劉源灝《關中課士律賦箋注》，專選地方賦者如李恩綬《潤州賦鈔》、楊景曾《澄江賦約》、歐陽厚均《岳麓賦鈔》，專選科考賦者如佚名《湖北試讀賦》，專選小賦者如陳希恕《小賦寸錦三編》，專選特殊體類賦者如謝崧岱《回文賦匯》，選錄數(shù)家賦者如景其�！端募屹x鈔》，按照內(nèi)容分類者如張維城《賦學雞跖集》、廣百宋齋主人《分類賦鵠》，按照風格分類者如李元度《賦學正鵠》，按照教學次序編選者如胡敬《敬修堂詞賦課鈔》等。品種豐富、體例多樣，反映了清代賦集編纂的全面繁榮。大型詩文總集亦輯錄賦作，例如嚴可均所編之《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董誥等所編之《全唐文》，皆輯錄賦體作品數(shù)千篇。

清代的賦論賦話亦十分興盛。今存最早也最為系統(tǒng)的賦話著作當屬清乾隆年間浦銑的《歷代賦話》《復小齋賦話》和李調(diào)元的《雨村賦話》。浦氏和李氏均輯撰賦話，一方面大量輯錄歷代賦論資料，另一方面也“述而兼作”，直接對歷代賦家賦作進行評論，皆為賦話之開創(chuàng)者。今存清代賦話還有王芑孫《讀賦卮言》、余丙照《賦學指南》、林聯(lián)桂《見星廬賦話》等十余種。此外，不少賦集的序跋以及眉批、夾批、尾評中也有精彩的賦論文字，但皆附在總集、別集之中。清代的賦注成果也不少，最著名的是三種針對《歷代賦匯》的解題著作，即：吳光昭等《賦匯錄要箋略》、倪一擎《賦匯題解》和王曉巖的《賦匯題注》，對研讀《歷代賦匯》頗有幫助。此外尚有魏茂林《國朝三十五科同館詩賦解題》、成性根《賦學正鵠集釋》、徐樹谷《庾開府哀江南賦注》等。

筆者曾對國內(nèi)外藏書機構(gòu)進行大規(guī)模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各類賦學文獻至今仍存有一千余種，其中“專門性”賦學文獻就達四五百種。在本課題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筆者與郭英德教授合作，精選200余種價值最高且較為罕見的賦學文獻，編纂了《歷代賦學文獻輯刊》。我們期望，其出版能夠為賦學研究者和文史研究者提供最基礎的查考和閱讀文獻，免去其奔波、抄錄之苦，為促進賦學文獻研究的全面展開和深入拓展，為弘揚傳統(tǒng)文化、提高民族凝聚力和向心力而奉獻綿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