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3日,敦煌研究院舉辦了“美育與中華傳統(tǒng)文化”研討會,美學家、北京大學哲學社會科學資深教授葉朗先生受邀出席,并做了“提升人生境界”的主旨發(fā)言。葉朗先生指出,人生境界的問題,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十分重視的問題。中國美學認為,審美活動可以從多方面提高人的文化素質和文化品格,但審美活動對人生的意義最終歸結起來是引導人們有一種高遠的精神追求,是提升人的人生境界,F在我們已進入21世紀,已經處于一個高科技的時代,但中國哲學和中國美學關于人生境界的學說,依然對我們的人生具有重要的意義。
提升人生境界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非常重視人自身的教化和塑造,也就是要使人不斷從動物的狀態(tài)中提升出來。儒家學者認為,人和動物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人有高級的、精神的需求,包括道德的需求,奉獻的需求,審美的需求,等等。這種精神的需求不同于物質功利的需求。它是對于物質功利需求的超越,是對于個體生命的感性存在的超越。
在中國古代思想家看來,哲學和美學的目標就在于引導人們重視精神生活,有一種高遠的精神追求,從現實中尋求人生的終極意義和神圣價值,哲學和美學都要指向一種高遠的精神境界。
中國美學認為,審美活動可以從多方面提高人的文化素質和文化品格,但審美活動對人生的意義最終歸結起來是引導人們有一種高遠的精神追求,是提升人的人生境界。
人生境界的問題,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十分重視的一個問題。馮友蘭認為,人生境界的學說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最有價值的內容。
馮友蘭說,從表面上看,世界上的人是共有一個世界,但是實際上,每個人的世界并不相同,因為世界對每個人的意義并不相同。馮友蘭舉例說,二人同游一名山。其一是地質學家,他在此山中,看見的是某種地質構造。其一是歷史學家,他在此山中,看見的是某些歷史遺跡。因此,同樣一座山,對這二人的意義是不同的。有許多事物,有些人視同瑰寶,有些人視同糞土。事物雖同樣是一個事物,但它對于每人的意義,則可有不同。所以說,每個人有自己的世界。也就是說,每個人有自己的境界。世界上沒有兩個人的境界是完全相同的。
張世英先生用王陽明的“人心的一點靈明”來說明“境界”,“境界”就是“一個人的‘靈明’所照亮了的、他生活于其中的、有意義的世界。動物沒有自己的境界。”
簡單來說,境界(人生境界、精神境界)是一個人的人生態(tài)度,它包括一個人的感情、欲望、志趣、愛好、向往、追求等等,是濃縮一個人的過去、現在、未來而形成的精神世界的整體。
境界是一種導向。一個人的境界對于他的生活和實踐有一種指引的作用。一個人有什么樣的境界,就意味著他會過什么樣的生活。境界指引著一個人的各種社會行為的選擇,包括他愛好的風格。一個只有低級境界的人必然過著低級趣味的生活,一個有著高遠境界的人則過著詩意的生活。
每個人的境界不同,宇宙人生對于每個人的意義和價值也就不同。從表面看,大家共有一個世界,實際上,每個人的世界是不同的,每個人的人生是不同的,因為每個人的人生的意義和價值是不同的。所以我們可以說,一個人的境界就是一個人的人生的意義和價值。
一個人的精神境界,表現為他的內在的心理狀態(tài),中國古人稱之為“胸襟”、“胸次”、“懷抱”、“胸懷”。一個人的精神境界,表現為他的外在的言談笑貌、舉止態(tài)度,以至于表現為他的生活方式,中國古人稱之為“氣象”、“格局”。
“胸襟”、“氣象”、“格局”,作為人的精神世界,好像是“虛”的,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實際上它是一種客觀存在,是別人能夠感覺到的。馮友蘭說,他在北大當學生時,第一次到校長辦公室去見蔡元培,一進去,就感覺到蔡先生有一種“光風霽月”的氣象,而且滿屋子都是這種氣象。 這說明,一個人的“氣象”,別的人是可以感覺到的。
一個人的人生可以分為三個層面。
第一個層面,是一個人的日常生活的層面,就是我們平常說的柴米油鹽、衣食住行、送往迎來、婚喪嫁娶等等“俗務”。人生的這個俗務的層面常常顯得有些乏味。但是這是人生一個不可缺少的層面。
第二個層面,是工作的層面,事業(yè)的層面。社會中的每一個人,為了維持自己和家庭的生活,必須有一份工作,有一個職業(yè)。用一種積極的說法就是人的一輩子應該做一番事業(yè),要對社會有所貢獻。所以工作的層面從積極的意義上說也就是事業(yè)的層面,這是人生的一個核心的層面。
第三個層面是審美的層面,詩意的層面。前兩個層面是功利的層面,這個層面是超功利的層面。人的一生當然要做一番事業(yè),但是人生還應該有點詩意。人生不等于事業(yè)。除了事業(yè)之外,人生還應該有審美這個層面。審美活動盡管沒有直接的功利性,但它是人生所必需的。沒有審美活動,人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這樣的人生是有缺憾的。
一個人的人生境界在人生的三個層面中都必然會得到體現。
一個人的日常生活,衣、食、住、行,包括一些生活細節(jié),都能反映他的精神境界,反映他的生存心態(tài)、生活風格和文化品位。巴爾扎克在一篇文章中引用過當時法國的兩句諺語,一句是:“一個人的靈魂,看他持手杖的姿勢,便可以知曉。”一句是:“請你講話,走路,吃飯,穿衣,然后我就可以告訴你,你是什么人!边@些諺語都是說,一個人的精神境界必然會從他日常生活的一舉一動中表現出來。
一個人的工作和事業(yè),當然最能反映他的人生境界,最能反映他的胸襟和氣象。我們可以舉幾個例子來說明這一點。
一個例子是北京大學馮友蘭先生。馮友蘭先生在九十多歲的高齡時,依然在寫他的《中國哲學史新編》。他對學生說,他現在眼睛不行了,想要翻書找新材料已經不可能了,但他還是要寫書,他可以在已經掌握的材料中發(fā)現新問題,產生新理解。他說:“我好像一條老黃牛,懶洋洋地臥在那里,把已經吃進胃里的草料,再吐出來,細嚼爛咽,不僅津津有味,而且其味無窮,其樂也無窮,古人所謂‘樂道’,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馮友蘭這里說的“樂道”,就是精神的追求,精神的愉悅,精神的享受,這是一種人生境界的體現。他又說:“人類的文明好似一籠真火,幾千年不滅的在燃燒。它為什么不滅呢?就是古往今來對于人類文明有所貢獻的人,都是嘔出心肝,用自己的心血腦汁為燃料添加進去,才把這真火一代一代傳下去。他為什么要嘔出心肝?他是欲罷不能。這就像一條蠶,它既生而為蠶,就只有吐絲,‘春蠶到死絲方盡’,它也是欲罷不能!瘪T友蘭說的“欲罷不能”,就是對中華文化和人類文明的一種獻身精神,就是對個體生命有限存在和有限意義的一種超越,就是對人生意義和人生價值的不懈追求。這是一種人生境界的體現。
再一個例子是北京大學朱光潛先生。
朱光潛先生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當作“反動學術權威”受到批斗。但是“文化大革命”結束后不到三年,朱光潛先生就連續(xù)翻譯、整理出版了黑格爾《美學》兩大卷三大冊(文化大革命前已出版了一卷)。黑格爾的《美學》涉及西方文化藝術極其廣泛,所以很難翻譯,當年周恩來總理曾經說過,翻譯黑格爾《美學》這樣的書,只有朱光潛先生才能“勝任愉快”,這是很有道理的。這是黑格爾的三本書,還有歌德的《談話錄》和萊辛的《拉奧孔》,加起來一百二十萬字,這時朱光潛已是八十歲的高齡了。這是何等驚人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這種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是和他的人生境界聯系在一起的。朱先生去世時,我曾寫了一篇文章悼念朱先生,我在文章中舉了我小時候看到豐子愷先生的一幅畫作為朱先生的寫照。這幅畫畫面上是一棵極大的樹,被攔腰砍斷,但從樹的四周抽出很多的枝條,枝條上萌發(fā)出嫩芽。樹旁站有一位小姑娘,正把這棵大樹指給她的小弟弟看。畫的右上方題了一首詩:“大樹被斬伐,生機并不息,春來怒抽條,氣象何蓬勃!”豐子愷這幅畫和這首詩不正是朱光潛的生命力、創(chuàng)造力和人生境界的極好寫照嗎?
再一個例子是過去蘇聯的一位昆蟲學家柳比歇夫。
蘇聯作家拉格寧有一本寫真人真事的傳記小說《奇特的一生》,就是講這位柳比歇夫的故事。這位昆蟲學家最叫人吃驚的是他有超出常人一倍甚至幾倍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他一生發(fā)表了70來部學術著作。他寫了一萬二千五百張打印稿的論文和專著,內容涉及昆蟲學、科學史、農業(yè)、遺傳學、植物保護、進化論、哲學、無神論等等學科。他在20世紀三十年代跑遍了俄羅斯歐洲部分,實地研究果樹害蟲、玉米害蟲、黃鼠……。他用業(yè)余時間研究地蚤的分類,收集了三十五箱地蚤標本,共一萬三千只,其中五千只公地蚤做了器官切片。這是多么大的工作量!不僅如此。他學術興趣之廣泛,也令人吃驚。他研究古希臘羅馬史、英國政治史,研究宗教,研究康德的哲學。他的研究達到了專業(yè)的程度。研究古希臘羅馬史的專家找他討論古希臘羅馬史中的學術問題,外交部的官員也找他請教英國政治史的某些問題。他在一篇題為《多數和單數》的文章中,提出了關于其他星球上的生命的問題,發(fā)展理論的問題,天體生物學的問題,控制進化過程的規(guī)律的問題。柳比歇夫學術研究的領域這么廣博,取得這么多的成果,并不表明他的物質生活條件十分優(yōu)越。他一樣要經歷戰(zhàn)爭時代的苦難和政治運動的折磨。他一樣要“花很多時間去跑商店,去排隊買煤油和其他東西”。他也有應酬。照他自己的記錄,1969年一年,他“收到419封信(其中98封來自國外)。共寫283封信。發(fā)出69件印刷品”。他的有些書信簡直寫成了專題論文和學術論文。普通的應酬在他那里變成了帶有創(chuàng)造性的學術活動。在柳比歇夫的人生中,也沒有忽略審美的層面。他和朋友討論但丁的《神曲》,他寫過關于果戈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論文,他在晚上經常去聽音樂會。柳比歇夫超越了平常人認為無法超越的極限,使自己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發(fā)揮到了驚人的地步。他享受生活的樂趣也比平常人多得多。
馮友蘭和朱光潛以及柳比歇夫的例子十分典型。他們的人生是創(chuàng)造的人生,是五彩繽紛的人生。他們一生所做的事情要比普通人多得多。他們都是在他們最高的極限上生活著。他們就是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所說的“自我實現的人”。馬斯洛說,“創(chuàng)造性”與“自我實現”是同義詞,“創(chuàng)造性”與“充分的人性”也是同義詞。 自我實現就是“充分利用和開發(fā)天資、能力、潛能等等”,“這樣的人幾乎竭盡所能,使自己趨于完美”,“他們是一些已經走到、或者正在走向自己力所能及高度的人”。
這是講一個人的工作的層面,事業(yè)的層面。
一個人的審美的層面當然也體現一個人的人生境界。一個人的審美趣味、審美追求,從他的藝術愛好,一直到他的穿著打扮,都體現一個人的審美觀、價值觀和人生追求,這里有健康和病態(tài)的區(qū)分,有高雅和惡俗的區(qū)分。如果他是一個藝術家,那么他的藝術作品,一定會體現他的人格,體現他的人生境界。中國美學從來認為,藝術作品的品格和藝術家的品格是統(tǒng)一的,詩品、書品、畫品出于人品。所以中國古人極其重視藝術家的人品。這里我們可以舉一個最突出的例子,就是嵇康。嵇康有四句詩:“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這四句詩歷來被認為是至美的藝術境界,也是至美的人生境界!妒勒f新語》記載,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當時人說他:“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又說“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又說“龍章鳳姿,天質自然”。山濤說:“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這是嵇康的風姿之美。嵇康更有審美的才情。他善書,韋續(xù)《墨藪》說:“嵇康書,如抱琴半醉,酣歌高眠,又若眾鳥時翔,群烏乍散。”這是多么美的境界!嵇康書法的這種境界,正是嵇康本人的孤松獨立、玉山將崩的風姿、風神的體現。嵇康更善琴。嵇康彈琴,和他的生命追求融為一體。景元四年(263年)他被司馬炎殺害,時年40歲。據記載,嵇康臨刑東市,神氣不變,顧視日影,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長嘆說:“《廣陵散》于今絕矣。”嵇康把音樂融入生命,把生命融入音樂,生命和音樂合二為一,升華為崇高的人格境界和審美境界。中世紀的基督教美學講美感的神圣性,他們講的美感的神圣性指向上帝,中國文化史上也有美感的神圣性,中國文化史上的美感的神圣性指向崇高的人格,指向人生的神圣價值和終極意義。嵇康臨刑彈琴奏出了他生命的華彩樂章,完成了他的詩意的人生。嵇康的事跡告訴我們,研究中國美學,不僅要關注藝術作品,而且要關注歷史上如嵇康這樣的藝術家的生存風格和生命華彩,他們用自己的崇高人格和生命創(chuàng)造了詩意的人生境界。
現在我們回到開頭,中國美學認為,審美活動可以從多方面提高人的文化素質和文化品格,但最終歸結起來,是引導人們有一種高遠的精神追求,是提升人的人生境界。我們中國的古代思想家強調,一個人,包括青少年、中年人、老年人,不僅要注重增加自己的知識和技能,同時,或者說更重要的,還要注重拓寬自己的胸襟,涵養(yǎng)自己的氣象,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也就是要有一種更高的精神追求,要去追求一種更有意義、更有價值、更有情趣的人生,追求人生的神圣價值。
現在我們已進入21世紀,我們已經處于一個高科技的時代。我想說,在這個高科技的時代,我們依然要重視精神生活。德國哲學家魯道夫?歐肯(Rudolf?Eucken)認為生命的高級階段就是人的精神生活。這種精神生活來自宇宙,并分有宇宙的永恒活力,因此帶有神圣性。這種精神生活使我們的人生具有意義。這種精神生活給我們的人生注入了一種無限的嚴肅性和神圣性。這種精神生活是內在的,又是超越的。一個有著高遠的精神追求的人,必然相信世界上有一種神圣的價值存在。他們追求人生的這種神圣價值,并且在自己的靈魂深處分享這種神圣性。正是這種信念和追求,使他們生發(fā)出無限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生發(fā)出對宇宙人生無限的愛。所以,中國哲學和中國美學關于人生境界的學說,在我們這個高科技時代依然對我們的人生具有重要的意義。
這里我要舉一個大家都知道的科學家,就是史蒂芬?威廉?霍金。他21歲時被確診為患上肌萎縮性側索硬化癥(漸凍癥)。當時醫(yī)生說他只能活兩年,但是他現在74歲了依然活著,而且這么一個患著可怕疾病的人,居然在理論物理學上取得了偉大的成就。他創(chuàng)建了彎曲時空中的量子場論,發(fā)展了黑洞理論,寫出了《時間簡史》、《果殼中的宇宙》等一系列非常有名的著作;艚鸬募∪夤δ艹掷m(xù)萎縮,如今,他只剩下右眼珠勉強可以轉動,每分鐘只能表達一個字母,但是他依舊在工作,依舊在進行研究,而且發(fā)表演講,逛夜總會,通過聲音合成器唱歌,還興致勃勃和人打賭,中秋節(jié)他發(fā)微博,說月亮自古以來一直是人類的明燈,說中秋節(jié)要和自己的親友一起賞月,而且一定要分享月餅,他特別強調月餅的口味很重要,總之,他盡力表示他是一個正常的人,他依然在熱烈地、快樂地生活著, 他依然在追求一種更有意義、更有價值、更有情趣的人生。前些時候我在報紙上看到一篇介紹霍金的文章,文章說,“為了描述黑洞理論,霍金講過一個故事,Bob和Alice是一對情侶宇航員,在一次太空行走中,兩人接近了一個黑洞。突然間,Alice的助推器失控了,她被黑洞的引力吸引,飛向黑洞的邊緣(視界)。由于越接近視界,速度越快,時間流逝得越慢,Bob看到,Alice緩緩地轉過頭來,朝著他微笑。那笑容又慢慢凝固,定格成一張照片。而Alice面臨的卻是另一番景象——在引力的作用下,她飛向黑洞的速度越來越快,最終被巨大的潮汐力(引力差)撕裂成基本粒子,消失在最深的黑暗中”。文章的作者說,“這就是生死悖論。Alice死了,可在Bob眼中,她永遠活著”。文章作者說,有一次他對人講起這段生死悖論,突然哽咽,他一下子明白了,“Alice不是別人,正是霍金自己。他見過最深的黑暗,經歷過最徹底的絕望,但依然懷有巨大的勇氣。在萬劫不復到來之前,他轉過頭來,用盡力氣去微笑。那笑容,是他留給眾生的無畏施” 。“無畏施”,是借用佛教的用語,就是說霍金給眾生展現了一個不生不滅、帶有永恒性的境界。我想這就是美的神圣性的境界;艚鸬娜松嬖V我們,中國哲學和中國美學關于人生境界的學說,在我們這個高科技的時代,依然像康德說的我們頭頂上的燦爛星空那樣,放射著神圣的光芒。
(課題組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