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中國近代小說史論”負責人、華東師范大學教授
供案頭閱讀的通俗小說的歷史始于元末明初的《三國演義》與《水滸傳》,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行世的都是長篇小說。馮夢龍“三言”的問世打破了這一格局,他還在《古今小說》封面上作“識語”為短篇小說宣傳:“其有一人一事足資談笑者,猶雜劇之于傳奇,不可偏廢也!倍唐≌f創(chuàng)作就此步入繁盛,從明天啟年間到清雍正朝,作品總數(shù)已達六百余篇,較優(yōu)秀者也不在少數(shù)。然在隨后百余年里,短篇小說卻消失得無影無蹤,等到光緒末年才重新現(xiàn)身。
光緒二十八年(1902)冬,倡導“小說界革命”的《新小說》創(chuàng)刊。在梁啟超主辦的前七期里,只刊載過《俄皇宮中之人鬼》《毒藥案》《白絲線記》三篇短篇翻譯小說與文言小說《唐生》,自創(chuàng)通俗短篇小說則是一篇也無;該刊向社會征稿,也明確要求“章回小說在十數(shù)回以上”,短篇小說顯然未入其眼界。稍后創(chuàng)刊的《繡像小說》共出版七十二期,同樣也不刊載自創(chuàng)的短篇小說。直到日報刊載小說成為流行現(xiàn)象,通俗短篇小說才重新受到人們關(guān)注。
日報刊載小說始于《申報》,它在同治十一年(1872)創(chuàng)刊伊始就接連刊載三篇翻譯小說,隨后又緊急剎車。報載小說是全新的傳播方式,它的猛然出現(xiàn),一時無法與中國讀者長期形成的閱讀習慣相融合,更何況刊載外來的翻譯小說!稖麍蟆肥强d小說的第二家日報,它在光緒八年(1882)創(chuàng)刊后三周,就開始連載《野叟曝言》,一直持續(xù)了兩年半。當時這部作品售價每部六元,《滬報》是每日隨報附送不收分文,且以書版格式刊印,便于讀者自行裝訂成冊。小說連載以來,“購者踵趾相接”,其原因就在于選擇了大眾喜聞樂見的傳統(tǒng)小說,消除了讀者對新傳播方式的抵觸心理。此后,滬報又連載了《七俠五義》《蜃樓外史》等作品,都受到讀者歡迎。
大眾接受了新的小說傳播方式,但此時中國近代新聞業(yè)剛起步不久,直到戊戌變法后,日報才漸多,而辦報者發(fā)現(xiàn)“小說與報紙的銷路大有關(guān)系”后,報載小說便開始成為普遍現(xiàn)象。起初,各家都連載長篇小說,既有大眾習慣閱讀的本土創(chuàng)作,又有一些翻譯小說。這么多家日報以及刊物都要刊載小說,創(chuàng)作或翻譯者畢竟有限,一時間稿源便成了大問題。大家習慣的長篇連載也出現(xiàn)了麻煩。得益于印刷業(yè)近代化改造,小說單行本的出版快捷且價格較低廉,早年《滬報》連載有單行本的做法已不可復制。報社的應(yīng)對策略是約定幾個名家供稿,而作者有限且又諸事纏身,艱于騰挪,這便導致了寫一段,報紙第二日登一段的模式逐漸形成。但作者的供稿常因生病或外出一類事斷檔,暫停時間久了或發(fā)生頻率太頻繁,甚至連載中斷后再也不見下文,這些都會招致讀者不滿,從而影響報紙銷路。如果有批短篇小說在手,連載暫停時便可頂替,或者干脆以短篇為主,長篇連載輔之,那么讀者的不滿多少可得到化解。也就是說,因形勢逼迫,短篇小說將應(yīng)時而生。
一個偶然事件使設(shè)想付諸實踐!稌r報》自創(chuàng)刊就連載陳景韓翻譯的《伯爵與美人》,他東赴日本,臨行前多翻譯了一批供自己外出時連載?墒撬吆,《伯爵與美人》的未刊稿居然找不到了,作品連載暫停了三個月。其間,陳景韓從日本寄來短篇小說《馬賊》以救急,《時報》又接連刊載了《中間人》《張?zhí)鞄煛返榷唐≌f,填補連載暫停時的空白。由于讀者習慣的是長篇小說連載,《時報》刊載《馬賊》時特地刊載廣告解釋,“短篇小說本為近時東西各報流行之作”,讀者不必見怪,那篇小說篇幅雖短,卻同樣“立意深遠,用筆宛曲,讀之甚有趣味”。該報繼而進一步向社會征集這類稿件:“如有人能以此種小說(題目、體裁、文筆不拘)投稿本館,本報登用者,每篇贈洋三元至六元!弊源,《時報》開啟了向社會征集短篇小說的序幕。
《時報》向社會征稿,特別是征集短篇小說的舉措便引起連鎖反應(yīng)。當時的很多報紙先后加入了向社會征集小說稿件的行列?赡堋缎α謭蟆犯寮倘钡奈C尤甚,心情也更迫切,竟在一周內(nèi)兩次刊載征文啟事,第一次明確地“征短篇小說”,第二次則說“本館征求時事、言情及各種小說”;《天鐸報》開列的征集范圍是:“種類:言情小說、社會小說、短篇小說”,同時還要求“文俗夾寫,毋取高深”,以適應(yīng)大眾的閱讀。
同治年間《申報》向社會征集詩文時,以“概不取其刻資”即不收版面費為鼓勵,此時應(yīng)征者多而版面有限。光緒末年報紙是為開掘小說稿源而征文,這就須得給予相應(yīng)的報酬,否則應(yīng)征者寡,小說刊載斷檔,報紙銷量會受影響。對報社來說,這個觀念的轉(zhuǎn)變有點痛苦,不少報紙征文時對報酬都含糊其辭:或含糊地許諾“相當之酬報”,或籠統(tǒng)說“潤筆從豐”,或表示“本館決不惜厚資也”。說得都很慷慨,但誰都鬧不清“酬”與“勞”如何對應(yīng)。有的報紙則表示愿意和應(yīng)征者一起商定,“每千字需酬金若干,并請開示,以便商議”!稌r報》的態(tài)度倒是明確,每篇短篇小說“贈洋三元至六元”,《天鐸報》按千字論價,分為二元、一元半與一元三等。當時各報都急需稿源,激烈的市場競爭最后終于使稿酬制度化,從而為作者隊伍的形成,為小說特別是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繁榮在物質(zhì)層面提供了保障。
一時間大批作品蜂擁而至,當時的人曾感嘆道:“十年前之世界為八股世界,近則忽變?yōu)樾≌f世界!辈簧偃藗}促上陣,短篇小說的藝術(shù)水準就總體而言當屬平庸一類。有些作者往往是聽到或看到些什么,就匆匆記錄,稍作潤飾便算完篇,作者對描寫對象未作深入思索,批判也屬表面化。創(chuàng)作時對于生活素材缺乏概括、提煉與捏合,也無謀篇布局的講究,情節(jié)簡單,人物形象只是粗線條的刻畫。倉促動筆自然無法對事件作本質(zhì)性開掘,只能是對現(xiàn)象的描繪與嘲諷,就連小說名家包天笑也承認“急就成篇,容有支離矛盾處”。這種創(chuàng)作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也容易理解,在清朝的最后幾年里,社會矛盾日趨尖銳,大小事件層出不窮,變幻之節(jié)奏又急速,此時日報小說的創(chuàng)作既要跟上社會的快速變化,又得及時呼應(yīng)讀者的需求,往往只能拿出“急就章”。不過,這些作品圍繞社會熱點問題發(fā)聲,易引起讀者共鳴,各篇雖只敘述某一件事,而匯合眾作品,則顯示了社會方方面面的眾生相。其時短篇小說多刊載于日報,其讀者眾多,作品可有較大的傳播面,而各地不少報刊在靠轉(zhuǎn)載維持,它們所轉(zhuǎn)載的,也大多是短篇小說。
日報小說在光緒三十三年(1907)只有196種,普遍實行征文的到光緒三十四年(1908)便躥升至422種,宣統(tǒng)朝的三年里更一直保持在500種以上,這其中大部分都是短篇小說。短篇小說集也開始面世,還得到了“其文辭簡勁,其思想銳奇,若諷若嘲,可歌可泣,雅俗共賞,趣味橫生,為小說界別開生面”的贊譽。小說名家也接受了這種新興的文學體裁,以《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等長篇享譽文壇的吳趼人,此時就接連撰寫了多篇短篇小說刊載于報端。一向引領(lǐng)創(chuàng)作潮流的小說?查_始重視短篇小說,《小說林》就有意為短篇小說安排了相當篇幅,前后40篇作品中竟占了22篇;而出版一直延續(xù)到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的《小說月報》,此時向社會征稿就特地聲明:“本報各門,皆可投稿,短篇小說,尤所歡迎”,同時還允諾了每千字二元至五元的較高稿酬標準。
當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如此態(tài)勢時,可以說清中葉以來消失了百余年的短篇小說,至此實現(xiàn)了自己的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