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明清之際詞壇中興史論”負責人、杭州師范大學教授
長期以來,人們習慣以政治上的朝代興替史劃分藝術(shù)上的文學發(fā)展史或文體演變史,如“唐代文學史”“宋代文學史”“明詞史”“清詞史”等,這種劃分的理論依據(jù)就是“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以及“詩亡于宋而遁于詞,詞亡于元而遁于曲”的“文體代興”論,所以不妨稱之為“朝代文學史觀”或“朝代詞史觀”。
“一代有一代之文學”:值得反思的“朝代詞史觀”
誠然,“文變?nèi)竞跏狼椤保總朝代的政治、經(jīng)濟、學術(shù)、文化以及由諸多因素孕育而成的風尚習俗、價值取向和時代精神,對包括各種文體在內(nèi)的文學創(chuàng)作具有深刻的影響。不過,文學的興衰并非如政治上的朝代戛然而止、即時而起那樣的直接明了,它在受外部影響的同時,自身的秉性起著決定性作用,簡單地以朝代興替史劃分文學發(fā)展史,難免有削文學自身之“足”而適朝代外在之“履”之嫌,且會帶來諸多彼此鑿枘、相互矛盾的問題,學界劃分“明詞史”與“清詞史”時,就帶來不少問題。
清順治十七年,王士禛、鄒祗謨合作選編的《倚聲初集序》,收明萬歷至清順治年間467位詞人的1914首詞,用以昭示自萬歷后期以來詞壇“為體為數(shù)與人,仿佛乎兩宋之盛”的歷史,是一部典型的“明清之際詞選”。但為了區(qū)分“明詞”與“清詞”,學界卻爭論:“《倚聲初集》毫無疑問是清初詞選,認為它所錄‘實皆明人’,是‘清初人所編晚明詞選’,顯然是疏于審辨的誤斷!币曋疄椤巴砻髟~選”,或斷之為“清初詞選”,均是以政治上的朝代為框架的“朝代詞史觀”所致,都與事實相背離。
尤為突出的是,割裂了大量生活在明清易代之際詞人的身份。清人所編《明詞綜》和《國朝詞綜》正、續(xù)諸編,以及近人與今人所編《明詞匯刊》《全明詞》與《全清詞?順康卷》等,編撰的原則既來自政治上的朝代界線,又來自詞人在異代之際的政治分野。如曹爾堪作于明崇禎年間的《未有居詞箋》被編入《全明詞》,主要作于清初的《南溪詞》被收入《全清詞》,研究“明詞史”時,不及《南溪詞》,論及“清詞史”時,則不及《未有居詞箋》。又如陳子龍與李雯二人本為同年生、同年死,同是云間詞壇的創(chuàng)始者,由于政治上的選擇截然相反,陳子龍被列入明代詞人的行列,李雯則被劃為清代詞人。以此劃分明清之際詞人身份,嚴重影響了對詞史本來面貌的認識。
正如袁枚《答施蘭垞論詩書》所說:“唐、宋者,一代之國號也,與詩無與也。詩人各有人之性情耳,與唐、宋無與也。若拘拘焉持唐、宋以相敵,是子之胸中有已亡之國號,而無自得之性情,于詩之本旨已失矣!薄懊鳌迸c“清”也分別是“一代之國號”,與基于“人之性情”的詞之“本旨”并無必然聯(lián)系。事實上,明末“甲申之變”雖然標志了舊王朝的結(jié)束和新王朝的開始,但對于詞壇來說,卻加速了中興之旅的進程,而非“明詞史”與“清詞史”的分水嶺。
“詞亡于明”與“清詞中興”
入清以后,“詞亡于明”與“清詞中興”,幾乎成了評價“明詞”與“清詞”的定論。其實,繼兩宋以后詞壇中興的序幕,自明萬歷三十年前后已被開啟,至清康熙三十年前降下帷幕。
明人“詞曲不分”,詞的“法律蕩然”;“夫就學詞以言詞,因明詞之謬于律韻”而失詞之“鵠式”,成了“明詞”衰落的重要原因,是近代以來詞學界的共識。不過,在清初鄒祗謨看來,萬歷年間,詞的“法律”或“律韻”業(yè)已“復明,犁然指掌”,所指即張綖《詩馀圖譜》與程明善《嘯余譜》。張《譜》與程《譜》自萬歷二十三年至康熙初年間,不斷被重刻。這兩部聲律《譜》雖存在諸多不足,但在恢復詞的“律韻”中居功至偉,王士禛還自稱因“偶讀《嘯余譜》,輒拈筆填詞”,成為詞人。要之,自萬歷后期始,因張、程兩《譜》的盛行,詞在聲律上的體制開始正本清源,使填詞者“尋聲而按譜”,猶如“索駿有象,射鵠有的”,保證了詞人的創(chuàng)作從先前的“不合度”向“合度”轉(zhuǎn)化,也從根本上孕育了明清之際詞壇的中興之盛。
隨著對詞體“律韻”的遵循,詞人隊伍不斷壯大,尤其在太湖流域,詞人百十成群,名家林立?逃诳滴跚捌诘摹读拊~選》《西陵詞選》《松陵絕妙詞選》《荊溪詞初集》,以及分別編定于康熙三十一年與乾隆年間的《梁溪詞選》《梅里詞緒》等郡邑詞選,反映了明萬歷后期至康熙前期太湖流域兩代或三代不同郡邑詞人群,在同一風會下前后相繼的歷史及其創(chuàng)作風貌與成就。在這些郡邑詞人群之間,或聯(lián)鑣競逐,或前后相繼。如荊溪陳維崧與梅里朱彝尊,陳廷焯視之為詞中的李白與杜甫,為明清之際詞壇的“雙子星”,交相輝映。又《柳洲詞選》所選柳洲第二代詞人王屋,于萬歷后期“染指”詞壇,至崇禎四年,作詞達千首之多,崇禎八年,其《草賢堂詞箋》十卷與同郡錢繼章《雪堂詞箋》一卷、曹爾堪《未有居詞箋》五卷、吳熙《非水居詞箋》三卷合刻為《詞箋》系列。他們的詞學主張與創(chuàng)作實踐,為以陳維為首的荊溪即陽羨詞派所繼承,并發(fā)揚光大。當太湖流域詞人走出本郡邑,與其他詞人相交集,匯成了自宋以來罕見的、聲勢浩大的詞人隊伍,共同將詞壇推向中興之盛。
至康熙三十年前,詞壇大批主力如吳偉業(yè)、龔鼎孳、納蘭性德、陳維崧、曹貞吉、朱彝尊、顧貞觀、李良年等相繼辭世或淡出詞壇,中興之盛不再,詞壇進入代群更替的階段,步入漫長的停滯期。
明清之際詞壇中興史的標志
明人徐復祚在《曲論》中說:詞乃“小技”,為“供酒間謔浪之具”,“以磨歲耳,何關(guān)世事”。因此,詞壇唯“草堂”“花間”是從,取徑逼仄,詞學觀念與理論單一狹隘,這是“明詞”衰而不振的又一原因。至明清之際,不僅詞學元素空前豐富,勝論迭出,集宋代以來詞學理論之大成,而且詞學觀念發(fā)生了重大變化。明天啟年間,卓人月、徐士俊合編《詞統(tǒng)》,以兩宋詞為統(tǒng)序,既不輕視“花間”艷情,又強調(diào)詞的抒情言志功能與詞體風格的多樣化,為詞壇中興之盛在觀念上導夫先路。崇禎年間,以王屋為盟主的柳洲詞派將詞與詩、騷相提并論;以陳維崧為首的陽羨詞派進而將詞與經(jīng)、史相提并論,認為選詞存詞視同存經(jīng)存史,為詞學史上最具開拓性的詞學觀念。這些詞學觀念直接作用于創(chuàng)作實踐,成為詞壇中興之盛的標志之一。
隨著詞學觀念的開拓,主張詞體功能的多元化,詞的書寫內(nèi)容和表現(xiàn)風格也呈現(xiàn)多樣性。如陳維崧詞既有“花間”艷情、閑情逸致,婉麗飄逸;又有亡國之痛、失路之悲,悲壯沉雄,即蔣景祁《陳檢討詞鈔序》所說:“取裁非一體,造就非一詣,豪情艷趣,觸緒紛起,而要皆含咀醞釀而后出!庇植軤柨啊督d酒集序》稱朱彝尊“盛年綺筆,造而益深,宜其無所不有也”?滴跚捌,曾王孫匯刻《百名家詞鈔》,并為之作序,序中說:“或如泛海,游蓬萊閬苑,仙樓縹緲,金碧浮空;或如武庫開張,森列戈戟;或如田僧超快,馬入陣先,為吹笳壯士之聲;或如窅娘纏帛,飛燕牽裾,舞于蓮心掌上;或如孟才人一聲《河滿》,淚落君前,時歌時泣,或醉或癡!毙蜗蟾爬税倜以~內(nèi)容豐富,風格多樣,猶如百花怒放,為明清之際詞壇中興之盛的又一標志。
入明以后,因詞為“小技”的觀念盛行,作詞專家與詞人別集不多,明人詞往往附在詩文集后。至明清之際,詞與詩文一樣成為文人抒情言志的主流文體,以詞名家的文人大量涌現(xiàn),詞為專集之風盛行。繼崇禎八年王屋等四人詞集組成的《詞箋》系列后,眾多詞家先后整理自己的作品,結(jié)集刊行,一派“家操和璧,人握隋珠”的景象,其中不少被匯為叢刊。于康熙三年至十六年陸續(xù)匯刻的《國朝名家詩余》,匯集了王士禛、鄒祗謨、彭孫遹、曹爾堪、王士祿、尤侗、董以寧、董俞、陳世祥、陳維崧、吳偉業(yè)、梁清標、宋琬、黃永、陸可求等十五位詞人別集;匯刻于康熙十八年的《浙西六家詞》,收錄了朱彝尊、李良年、沈皞?cè)、李符、沈登岸、龔翔麟等六家別集;始刊于康熙二十三年、約終于康熙二十六的《百名家詞鈔》,所收詞人別集達108種之多。短短的二十余年內(nèi),竟有如此多的詞人別集刊刻問世,在兩宋也并不多見,堪稱盛況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