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因受制于清代皮錫瑞所謂唐代為“經學統一時代”以及四庫館臣所謂“漢宋體系”這兩大經典判斷,唐代《詩經》學史,一般被淹沒在經學史和《詩經》學史的宏觀架構之中:以“安史之亂”為界,前段歸漢學,后面歸宋學;而它本身的總體特征和發(fā)展規(guī)律的問題至今尚未得到回應。唐代《詩經》學線索不清、特征不明,不僅暴露了學術鏈的不平衡,而且與盛唐經濟的繁榮、文化的輝煌、國祚的長久之宏大歷史場域是極不相稱的。其實,在唐代,傳承《詩經》的主要群體,已經不是專注于注疏的經生,而是風起云涌的詩人。因此,我們應該到浩瀚的詩海中去發(fā)現唐代《詩經》學;另一方面,也得以透過《詩經》學來考察唐詩生成的脈絡。
經學和儒學雖然關系密切,但畢竟不是一回事,儒學更在意經典闡發(fā)的主體性及其實踐價值。錢穆在《中國儒學和文化傳統》一文中,就唐代的情況判斷說:“儒學于經史以外,卻另有一番轉進”,其貢獻是“能把儒學與文學匯合,從此于經史之學之外,儒學范圍內又包進了文學一門”,“自唐代起,自杜詩、韓文始,儒學復進入了文學之新園地”,“把儒學來作為文學之靈魂”,“自此以后,必須灌入儒家思想才始得成為大文章”(《中國學術通義》)。錢先生“儒學轉進為文學”的論斷,補充和超越了皮錫瑞與四庫館臣之舊說。
早在上世紀初,西蜀學者劉咸炘就已經發(fā)現唐代學術的特殊性,特撰《唐學略》一篇,提出“唐學”的命題:“世皆言漢學、宋學,而無言唐學者。實則唐學非無可言也!碧茖W乃“兩宋之先河”“六朝之后海”,其獨特性在于“于學則輕細目而重大義,賤雜家而標儒宗;于文則輕藻采而重質干,賤集部而標經體。其長為能反源本,其短則流為枵夸”(《推十書》)。劉氏深刻指出了唐學崇尚儒學與古典的表征,并進而發(fā)現“唐有特異之風”,即“擬經”。
非常有趣的是,與錢、劉同時的陳寅恪先生,也有大致相同的見解,其《元白詩箋證稿》云:“樂天《新樂府》五十首……質而言之,乃一部唐代《詩經》,誠韓昌黎所謂‘作唐一經’者。不過昌黎志在《春秋》,而樂天體擬《三百》。韓書未成,而白詩特就耳!睆暮暧^到具體,陳先生不僅同樣指出了唐代擬經的潮流,而且為錢、劉之說,提供了一個典型案例。為錢氏所謂“儒學轉進為文學”“把儒學來作為文學之靈魂”,以及劉氏所謂“標儒宗”“標經體”“反源本”做了一個恰切的注腳。
綜觀三位大師的論斷,不禁豁然:唐學尊崇儒學和古典,作為儒家經典最具文學性質的《詩經》理應受到當時詩人的認同和垂青,只不過研究路數已經從過往的注疏轉向審美,不再執(zhí)著于大義的闡發(fā),而是注重從形式到精神的模擬。也就是說,《詩經》學在唐代被“詩化”了!霸娀钡拿},尚未見有學者言及,但是,以上前哲相關論述分別從不同的理論維度暗示了這種邏輯發(fā)展之必然。另外,我們亦可從創(chuàng)作和鑒賞的角度來看唐代《詩經》學的“詩化”表征。
《詩經》是經典的經典,唐人在詩歌理論和創(chuàng)作上推崇《詩經》,獨標風雅比興,即劉氏所謂“唐代特異擬經之風”在詩歌中的彰顯,這一現象已為學者熟知。就鑒賞而言,歷代詩論中,有一非常特殊的現象值得我們注意:宋代以后的學者,在品鑒唐詩的時候,每每與《詩經》相比附,揭示兩者的淵源關系。而對其他時代的詩歌卻非如此普遍。明代楊慎深諳三昧:“唐人詩主情,去《三百篇》近;宋人詩主理,去《三百篇》卻遠矣。匪惟作詩也,其解詩亦然。且舉唐人閨情詩云:‘裊裊庭前柳,青青陌上桑。提籠忘采葉,昨夜夢漁陽。’即《卷耳》詩首章之意也……又云:‘妾夢不離江上水,人傳郎在鳳凰山。’即《卷耳》詩后章之意也!保ā渡衷娫挕肪戆耍┡c宋詩相比,楊慎不僅揭示了唐詩與《詩經》的神似之處,說明唐人以《詩經》為模范的實踐的成功,而且,指出了唐人“以作詩來解《詩》”的詩性的或藝術的闡釋形式。這是唐代《詩經》學“詩化”的又一典型案例。以唐詩來解說《詩經》,為我們研究唐代《詩經》學提供了一種可行的路徑。
近年來,已有許多學者對唐詩與《詩經》關系的研究做了很多深耕工作,從而,也充分例證了錢先生關于“唐代儒學轉進為文學”論斷的深刻性。簡要地說,唐代《詩經》學的詩化過程大致可以分為孕育期、自覺期、成熟期、高潮期和延續(xù)期五個階段。孔穎達《毛詩正義》所闡發(fā)的儒家詩歌理論,對唐代詩歌的形成具有預設和規(guī)范作用。陳子昂與李白皆自覺上本《詩經》來開唐代詩歌之新運;而匯通《詩經》(儒學)與詩歌(文學)的運動,到杜甫方告完成。杜詩之表現,同時也是一種儒學之表現。其后,韓愈、白居易則將詩化運動推向極致。日本學者吉川幸次郎認為,“儒學的確立是文學確立的重要條件”,文學創(chuàng)作“是作為儒學實踐的一部分來進行的”。杜甫所謂“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韓愈所謂“約風、騷以成詩”,他們都是把《詩經》中的儒學精神作為詩歌之靈魂,從而成為唐詩的傳統。唐詩的熾熱激情正是與《詩經》的積極自信遙相呼應的。吉川與錢穆先生的論說相映成趣,共同闡明了《詩經》學與唐詩共生的意義。
唐代《詩經》學詩化的過程,不僅融進了唐詩的血液,而且參與了對盛唐氣象的陶鑄:其一,唐詩正統化。唐代《詩經》學由經學轉進為詩歌,儒學蓬勃向上的功業(yè)觀使得唐詩得到當時社會以及后人的普遍認同。其二,詩人文儒化。唐代從經、文對立兩分(孔穎達、李白),到文儒合一(杜甫、韓愈),經、史、文統一于儒學,儒學范圍進一步擴大。初唐經學家與詩人往往不能兼得,但是中晚唐以后卻逐漸改觀。其三,官僚詩人化。詩歌正統化,作詩不單是時尚,也是走向仕途必備的技能,詩人成為官僚的基本標識。其四,詩學范疇化。唐代以標榜風雅、比興、六義為核心的范疇運動,是《詩經》學詩化的重要途徑,也是唐代詩學范疇化的必然。其五,詩人群體化。詩賦取士,《詩經》“可以群”的功能在唐代復盛,激發(fā)詩人的兼濟之志,促成了唐詩的開放性、功業(yè)性特征。
總之,時代風尚不同,學術必然轉型。唐詩的形成過程,也就是唐代《詩經》學詩化轉向的過程。不過,目前學界基本上還是采用傳統的接受學方法,處在以《詩經》證唐詩的階段,而在唐詩中觀察《詩經》學存在和傳播的樣態(tài)似乎還專力不夠;另外,本領域的學者尚需用更加宏觀的視野,突破傳統思維的瓶頸,將研究對象置于學術史的流變中考察其特征和規(guī)律,從而使得唐代《詩經》學研究不斷深入。
(作者:韓宏韜,系河南科技大學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