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往】
在蘇北魯南地區(qū)當代教育史上,他的名字不可磨滅。從20世紀20年代創(chuàng)辦第一所鄉(xiāng)村學校開始,他便將革命教育視為一種信仰,并為之奮斗一生。從鄉(xiāng)村教育到國難教育,從戰(zhàn)時教育再到新時代的高等教育,他輾轉創(chuàng)辦10所學校,成為連云港地區(qū)近現(xiàn)代教育的重要奠基人和開拓者。他就是郇華民(1907-1991),以實干的奮斗精神、知行合一的道德品行,將革命教育的火種燃遍蘇北魯南;以異于常人的堅守和操勞,沉淀出豐厚的精神沃土,為中國革命和建設事業(yè)培養(yǎng)了大批人才,成為一個大寫的教育者。
1948年11月7日,中國人民解放軍控制了新海連(連云港市前稱)全境。時任中共中央華東局秘書長、濱海地委書記兼濱海軍分區(qū)政治委員的谷牧奉命接管新海連。
百廢待興,千頭萬緒。究竟該從何抓起?這一天,谷牧特意要濱海地區(qū)專員為他急召一個人。
這個人便是郇華民。
時年41歲,擔任濱海中學校長的郇華民星夜兼程,抵達魯中南軍區(qū)機關。經過一番徹夜長談,谷牧給他下達的任務是接管江蘇省立東海師范(現(xiàn)為連云港師范高等?茖W校,以下簡稱“海師”)并盡快復課。這也是谷牧接管新海連后下達的第一個任命。
“盡快讓海師這座英才輩出的學校復課,不單是秩序問題,也是衡量共產黨接收治理城市成敗的一個重要標志!焙髞,谷牧之子劉會遠在撰寫《谷牧畫傳》一書時這樣寫道。那么,是什么讓谷牧如此看重郇華民?
報國
時光回溯到20年前,1928年夏,剛從東海中學(海師的前身)初中畢業(yè)的郇立三(郇華民原名)做出了一個讓人詫異的決定:變賣家中的50畝田地,在家鄉(xiāng)東?h郇圩村重建郇圩小學。
彼時的郇立三一心繼承父志,博施濟眾,造福鄉(xiāng)里。他并不知道,這個決定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
1928年初,徐州共產黨組織遭叛徒出賣后受到嚴重破壞,許多黨員被迫轉移外地。此時的東海縣黨組織,在江蘇省委派來的李超時、葉子鈞等人的組織下,已重建“東海特別支部”,其中一名成員張淦清,經組織安排到郇圩小學任教。正是因為張淦清等人的介紹,這一年秋,在郇圩小學的一間教室里,郇立三面對鮮艷的黨旗莊嚴宣誓。
隨著郇圩黨支部的成立,擔任宣傳委員的郇立三,在思想和工作上有了更為清晰的前進方向。經黨支部建議,郇圩小學白天教孩子,晚上開辦農民夜校,提高農民文化知識和思想水平,教識字、學文化、分析時事……很快,郇圩以及附近的幾個農莊相繼建立了農民協(xié)會,郇圩黨支部的力量迅速擴大。
1928年底,東海特支擴大為東?h委。此時的郇立三,正在以更充沛的激情投入新的斗爭中。然而好景不長,隨著1929年東?h國民黨當局發(fā)動“6·1”大逮捕,郇立三被迫離開家鄉(xiāng)前往上海。
郇立三并不知道,一場牢獄之災正在悄然而至。
20世紀20年代末的上海,是當時中國革命的中心。為進一步學習馬列理論和文化知識,提高思想素質,郇立三進入上海建南中學學習。這也是由中國共產黨創(chuàng)辦的一所培養(yǎng)革命干部的學校。
1930年5月29日,郇立三接到組織指示,參加了上海紀念“五卅慘案”集會游行。因為個子高,喊口號又特別起勁,他很快就被警察注意到,沒等撤離就被當局抓獲。
郇立三后來一直使用的名字“華民”就是在這次被捕審訊時臨時報出的!叭A民”,即中國人,他時刻提醒自己,牢記那段苦難的歷史,牢記自己是中華民族的一分子。
由于組織積極營救,加上證據(jù)不足,郇華民兩個月后被釋放。然而,令他痛心的是,此時的建南中學已被當局勒令解散。
雖然在建南中學僅僅就讀了半年,但在郇華民后來的回憶當中,這段時間是他此生中系統(tǒng)學習馬列理論知識最認真有效的一次,是他確立辯證唯物主義世界觀的一次最重要的學習活動,也為他日后從事黨的教育工作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
1930年年底,上海白色恐怖日漸嚴重,組織決定:凡外地來上海的同志,如果沒有公開職業(yè)的掩護,必須離開上海。在上級組織代表的動員之下,郇華民決定回鄉(xiāng)繼續(xù)開展工作,進行革命斗爭。
信仰
1933年,隨著國民黨的破壞,海屬地區(qū)(主要是今連云港市及屬縣)黨組織癱瘓,革命陷入低潮。失去關系的黨員雖然得不到組織的領導,但他們時刻關注著黨的聲音。
慶幸的是,中共中央在1935年發(fā)表了《八一宣言》。海屬地區(qū)的一些早期黨員便在這樣的形勢下積極活動起來,宣傳黨的抗日主張。1936年8月,“東海抗日義勇團”成立。盧溝橋事變后,郇華民意識到,面對日寇侵略,必須要做出更為細致扎實的工作,而沒有黨的領導很容易迷失方向。這時,他想起報紙上刊載八路軍在西安設辦事處的消息,心中仿佛點亮了一盞明燈,于是“義勇團”研究決定,去西安找黨。
1938年元旦后,郇華民一行經“八路軍駐西安辦事處”介紹,全部進入涇陽縣安吳堡舉辦的“西北戰(zhàn)時青年訓練班”學習!扒嘤柊唷钡恼n程設政治課和軍事課兩大類,由胡喬木、馮文彬、劉瑞龍等黨內知名學者和軍事專家任教。這也使得郇華民一行在軍事知識技能和思想上有了很大的提高。
徐州淪陷后,從“青訓班”結業(yè)后返鄉(xiāng)的郇華民與中共地下黨工作團取得了聯(lián)系,將“東?谷樟x勇團”組建成為“青年救國團”,團總部設在郇圩小學,下設24個分團,正式團員800多人,不到兩個月就發(fā)展至1000多人。
就在“青救團”抗日活動蓬勃開展之際,有一件事始終縈繞郇華民心頭,在“西北戰(zhàn)時青年訓練班”結業(yè)后,組織上曾安排他前往徐州轉接組織關系,然而適逢日軍轟炸,徐州聯(lián)絡地點的組織已經轉移。
1938年秋,郇華民一行赴山東郯城尋找黨組織,然而此事仍然沒有進展。同年10月,“青救團”指派周朝、劉鳳錦等人前往郯城莊塢青救訓練班學習。周朝隨后進入山東沂水岸堤抗大分校學習,并于當年12月受組織安排回東?h開展工作。
至此,尋黨之旅終于有了圓滿的結果。
1941年初至1948年秋,對于郇華民來講,是人生中非常特別的一段時期。此時的他,在組織的安排下,全力轉移到另一條戰(zhàn)線上,那就是根據(jù)黨中央下發(fā)的《大量吸收知識分子》的指示精神,創(chuàng)辦學校,培養(yǎng)進步青年,為黨輸送革命人才。
這段時期,郇華民苦心創(chuàng)建了沭宿海中學、沭海中學、濱海中學、濱南中學等學校。當時的學校流動性大,很少有固定校舍。為了適應這種戰(zhàn)時特點,郇華民和老師們曾創(chuàng)造了一種隨時可移動的課桌和板凳——課桌凳,實際上是由一個可以折疊的“坐扎子”和一塊“課桌板”組成,轉移時系好帶子往背包上一綁即可出發(fā)。住下來在地頭樹下上課時,人往“坐扎子”上一坐,“課桌板”擱在腿上可以放書,前面老師把黑板往樹上一掛即可上課。
這種輕便靈活的教學工具很快傳到了根據(jù)地的其他學校。
創(chuàng)建沭海中學時,因為學校建在八路軍一一五師師部附近,郇華民經常上門邀請師部和來視察部隊的首長給學校師生作報告。大名鼎鼎的肖華、林乎加等人都曾先后做過學校的“臨時教員”。
1943年春,八路軍部隊發(fā)動郯城戰(zhàn)役,郇華民帶領海陵縣(今連云港東海縣)北部幾所學校120多名大齡男生和男教師,冒著槍林彈雨向前線運送彈藥,送飯送水,光運送糧食就運了上萬斤。在信仰的戰(zhàn)場上,有些人時刻會把生命保持在沖鋒者的狀態(tài)上。郇華民無疑就是這樣的人。
赤子
時間再次回到1948年年底。此時的郇華民已受命擔任海師校長一職,從在海州城的孔廟返回大倉巷北首校址分班上課時,全校已發(fā)展到9個班,學生320人,教職員30人。令人難以置信的是,20多天前,這所學校僅有教師1人,學生10多名。
1948年,國民黨從海州地區(qū)撤退時,原海師遭到了毀滅性破壞,所有圖書、儀器蕩然無存,甚至連教室、辦公室的門窗都被卸走了。更令人痛心的是,海師大批師生或被國民黨軍裹挾而走,或失散無蹤。
郇華民面對的,幾乎是一片斷壁殘垣。
當瑯瑯書聲終于在海州這座殘破而亟待新生的古城上空響起時,很少有人知道,在這背后,郇華民付出了多少努力。
那段時間,為了延請名師,郇華民的腳步踏遍了海州的周邊地區(qū)。為了動員學生入學,他常常往返于東?h與連云區(qū)之間,動輒步行上百公里,不知磨破了多少雙布鞋。
為了盡快完成校舍建設,郇華民提出勞動建校,“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他時常說的一句話:“海師出來的學生,大多要到農村教書,沒有吃苦精神,不懂生產技能,就不能在那些窮鄉(xiāng)僻壤安身立命,辦好學校,實現(xiàn)為人民服務的志向。”
很多老校友至今都記得當年去海州火車站運木料的情景,由于缺乏運輸工具,郇華民常常帶領學生揮汗如雨,用簡易撬杠將一根根木料從10多里外的火車站“撬”回學校。
海師解放后的第一屆學生張學賢回憶,當時每隔一段時間,學?倓仗幎紩M織學生到車站搬運糧草,“開始學生們很不習慣,拿著扁擔走在大街上都不敢抬頭,但一看身形瘦削的郇校長扛著扁擔走在隊伍最前頭,一切顧慮也就打消了!
為了美化校園,郇華民請學校美術老師設計校舍的壁畫,有工人煉鋼、農民種田、戰(zhàn)士守疆;為了增廣學生的地理知識,激發(fā)他們對祖國山河的熱愛之情,他請地理老師在操場邊塑出一塊巨型中國地理模型;為了使學生更易掌握生物知識,他請老師做了幾個屋的生物標本……
郇華民相信,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教育是從潛移默化做起,后來的歷史也證明,兩萬余名海師校友遍布海內外,不僅為蘇北魯南地區(qū)的教育事業(yè)作出了巨大貢獻,更為國家輸送了大批優(yōu)秀人才。
為了教育,甘為駱駝。與人有益,牛馬也做。
從1927年創(chuàng)辦第一所學校劉灣小學,到1982年年底離休,“奉獻”和“服務”,貫穿了郇華民長達55年的教育生涯。
1965年,郇華民創(chuàng)辦的“連云港水產?茖W校”搬遷至江南地區(qū),他本可調往省城工作,但他說,此生離不開三尺講壇,更離不開家鄉(xiāng)這片熱土。為此,他寧愿降級再赴海師擔任副職。有人說他“官越做越小”,而在他看來,那份教育工作他已無法舍棄。
在“文革”那段動蕩歲月,為了多方保護學校師生免受戕害,他曾遭到多番凌辱攻擊。但他始終相信,終有撥云見日的一天,正如他在臥病時曾賦詩作句的那樣,“明月良有意,光明照病榻”。
郇華民的一生不曾為親人托請求人,哪怕是給自己的子女,但卻因為欣賞一位素昧平生的印刷廠年輕工人而破例舉薦。這位工人便是后來成為中國畫學科奠基人的一代大家董欣賓。董欣賓從印刷廠調到海洲醫(yī)院當醫(yī)師,后又調到市輕工局美術研究所搞美術設計,直到1979年夏天考上南京藝術學院劉海粟的山水畫研究生,郇華民都給了他鼓勵和幫助。
公私分明,絕不亂花公家一分錢,是郇華民一身秉持的信念。1982年離休后,有一次家鄉(xiāng)的郇圩小學邀請他回鄉(xiāng)給孩子們講革命故事,他堅決不同意教育部門的派車,而是選擇和老伴坐火車前往,再讓大兒子借自行車到車站接送。在回鄉(xiāng)講課之余,看到郇圩小學圖書室缺乏圖書,他還特地讓老伴到書店買了二百多本書籍寄回去。
1991年5月31日,滿懷赤子之心的郇華民因病逝世于新浦。他一生追求真理、堅韌不拔的革命意志,數(shù)十年充滿愛心、循循善誘的教學品格,以及他嚴己寬人、公而忘私的高尚精神,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凝固成永恒的崇高。
(作者:鄭晉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