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天道》篇中的一個寓言非常具有啟發(fā)性。舜問于堯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堯曰:“吾不敖無告,不廢窮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婦人。此吾所以用心已。”舜曰:“美則美矣,而未大也!眻蛟唬骸叭粍t何如?”舜曰:“天德而土寧,日月照而四時行,若晝夜之有經,云行而雨施矣!
舜肯定堯的美政,但又聲稱“美則美矣,而未大也”,從而將有限之美引向無限,以無限為參照系不斷超越各種具體之美的局限性。這種思路,在《莊子》和《紅樓夢》中都有所體現(xiàn)。
勿依恃有限的美
《逍遙游》中,有著這樣的序列:從“知效一官,行比一鄉(xiāng)”到“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再到“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再到“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直至“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序列中的每一種都有其美好之處,但《莊子》強調不要滯留于任何一種有限的美,不要依恃任何一種有限的美。
對于有限的美,《莊子》的態(tài)度是“無待”。所謂“無待”,與其說是“無憑借”,不如說是“不依賴”!盁o憑借”是不可能的,就連文中達到“無待”境界的“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其實也要憑借“天地之正”“六氣之辯”。
文中強調的是,“正”“辯”都不是固定的,都在“化”;彼時的“正”“辯”,此時已不再是“正”“辯”了,不要再依賴彼時的“正”“辯”,這樣才能實現(xiàn)自由自在的逍遙游。
《莊子》中描述“游”的境界時常常用“乘”與“御”來表示“游”的方式,包括“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yǎng)中,至矣”“則又乘夫莽眇之鳥,以出六極之外,而游無何有之鄉(xiāng),以處壙垠之野”“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為量。浮游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則胡可得而累邪”,等等。
“乘”與“御”能夠很好地表明“內”“外”之間的關系:“內”一直沒有動,其實就是“無為”;“外”則隨著道的運行一直處在變動之中,也就是“無不為”!皟取奔热粵]動就可以說是“內不化”,“外”既然隨道變動則可以說是“外化”,這正是《知北游》中所主張的“外化而內不化”。
得道之人在隨道變化時有憑借,卻不對一時的憑借產生依賴,這就是《莊子》強調“禮義法度者,應時而變者也”“仁義,先王之蘧廬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處”,而對儒家的仁義禮樂主張不以為然的原因所在?梢哉f,在《莊子》看來,儒家對作為先王一時之憑借的仁義禮樂太過依賴,結果就難以循道而應物不窮。
“游”的方式是“乘”“御”,“游”的對象則是無限,如“四海之外”“六極之外”“塵垢之外”“方外”“無何有之鄉(xiāng)”“壙垠”“無窮”“物之所不得遁”“無所終窮”“天地之一氣”“逍遙之虛”“萬物之所終始”“萬物之祖”“物之初”“大莫之國”!肚f子》認同這樣一種觀念:曾經的美好固然令人留戀,但不要對任何具體之美產生依賴,對具體之美的依賴會因時過境遷而陷入局限、不能自拔。而且,這種局限不僅使舊的具體之美不復存在,還會使新的具體之美無法生成。
對于具體之美,更重要的是“乘”著生生不息的大道進行永無止境的創(chuàng)造。用現(xiàn)代美學術語來說就是,審美主體要認識到各種美的具體有限性,通過不斷克服有限性使審美能夠無限生成,而不是停滯不前。
“合內外之道”
由此,我們可以在《莊子》中看到具體、有限的美總要被引向無限:“眇乎小哉,所以屬于人也;謷也乎大哉,獨成其天”“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虛,虛乃大,合喙鳴,喙鳴合,與天地為合。其合緡緡,若愚若昏,是謂玄德,同乎大順”“唯循大變無所湮者為能用之”……
無論是河伯的“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井蛙的“擅一壑之水,而跨埳井之樂”,還是堯的美政甚至是神仙“泠然善也”的享受,《莊子》都要將“美”引向“大”。此處所謂大,在《莊子》中不是指具體、有形的大,而是指“其大無外”的無形與無限之大!肚f子》中的“無何有之鄉(xiāng)”“無有”“無”,都不是指一無所有,而是突出無限的無形特點。
有人可能會問:《莊子》中為什么會說“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動不為利,不賤門隸;貨財弗爭,不多辭讓;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賤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異;為在從眾,不賤佞諂”呢?難道是在否定“仁恩”“動不為利”“辭讓”“食乎力”“行殊乎俗”“為在從眾”,而肯定“害人”“為利”“爭”“借人”“辟異”“佞諂”?
實際上,這是在強調“仁恩”“動不為利”“辭讓”“食乎力”“行殊乎俗”“為在從眾”都是“美則美矣,而未大也”,“多”與“賤”這樣的主觀取舍會對舊有的具體之“美”產生依賴而不能促使“美”的繼續(xù)生成!肚f子》之所以強調“無名”“無功”“無己”和“行賢而去自賢之行”,之所以反對“飾知以矜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非其所不善”和“是其所是”,都是源于克服舊美之局限性、不斷創(chuàng)造新美的核心主張。
總之,《莊子》強調“合內外之道”,把內圣(立德明道)與外王(應物而不窮)結合起來,把“治其內”與“治其外”、“養(yǎng)其內”與“養(yǎng)其外”結合起來?梢哉f,通過“合內外之道”,《莊子》很好地回答了如何最大程度實現(xiàn)自由的問題:
一方面,把循道而行內化為人的主觀目的、把道的客觀規(guī)律內化為人的主觀標準。一言以蔽之,對外在于人的“必然”,人最大的自由是安于必然,不受負面情緒的支配。
另一方面,人在主觀上要不把具體之美的局限性視為“必然”而受其支配,要主動超越具體之美的局限性,促成美的無限生成?梢哉f,通過“合內外之道”,《莊子》很好地解決了主觀與客觀、自由與必然的矛盾。
少些執(zhí)念與依賴
《紅樓夢》中,最看重的價值也是自由。
如果不是自由的象征,寶玉厭棄八股時文,在女兒國中“廝混”,在大觀園中游逛,“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以及“無事忙”“不中用”“閑消日月”……這些就都可以說是紈绔子弟典型的“荒于嬉”生活;如果不是對自由的看重,寶姐姐就是一個無懈可擊的完美淑女,而不是有著“喪己于物,失性于俗”“真真有負天地鐘靈毓秀之德”之憾的立體人物了;如果不是對自由的強調,湘云身上所體現(xiàn)出的魏晉風度也會大大消減“是真名士自風流”的魅力……
不過,《紅樓夢》中沒有一個單獨的人物形象能夠承載“合內外之道”的高妙境界。這種境界是在整體象征世界中體現(xiàn)出來的。
《紅樓夢》中“大觀園”的命名即使不是有意為之,也很有可能是對道家“美則美矣,而未大也”之大觀視域深切體會的一種無意流露;“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貫穿全書始終,可理解為以時空之無限突破拘于虛、篤于時的遮蔽;甄士隱、寶黛等人對功名富貴的疏離,可視為對束于教、囿于物、拘于俗的超越。
《葬花詞》當然不能深刻體現(xiàn)哲人之思,卻以詩性智慧描述了一種極為大觀的視域:詩中的花不是園林之花,甚至不是大自然中的花,而是向無限飄飛的花——“花謝花飛花滿天”“隨花飛到天盡頭”;寶玉聽聞《葬花詞》后有了深刻的生命體驗,也是因為這篇作品引發(fā)了寶玉“逃大造、出塵網”的大觀視域。
《紅樓夢》的整體敘事視域也表現(xiàn)出大觀的特點:《紅樓夢》寫寶黛愛情,寫四大家族的“興衰際遇”,寫“十八世紀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這些包羅萬象的描寫還只是《莊子》所說的“人間世”,并不能體現(xiàn)出“天上人間諸景備”的大觀視域。
《紅樓夢》藝術世界的時空建構耐人尋味。雖說主體部分仍是描述特定時期、特定空間中的故事,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紀哉”的說法便頗有達變中知常的意味。開頭女媧煉石的神話傳說與“又向荒唐演大荒”的敘事結構將特定時期放置在“古往”與“今后”之中,向前通向無限,向后也通向無限。
另外,賈府、官府、朝廷、市井、宅院、莊園、鄉(xiāng)村、廟觀等特定空間被放置在“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之中,由封閉空間變成向無限敞開的空間。小說結尾寫寶玉拜別賈政,將這種向無限敞開的空間意識寫得極有詩意:“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背景中,一襲“大紅猩猩氈的斗篷”漸行漸遠,走向遠方,走向無限。走向無限的還有“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游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的悟道之歌,在人影不睹時似乎還在耳邊縈繞,真是回味無窮……
這樣富有象征意味的時空建構使得《紅樓夢》具有其他古典小說難以企及的大觀視域,從而讓讀者體認到具體、有限之美“美則美矣,而未大也”,從而不對具體、有限之美產生依賴感,而是得以喚醒人的超越精神,促成美的無限生成。
如果說《三國演義》在一定程度上呈現(xiàn)了特定歷史時期英雄人物的具體之美,《水滸傳》在一定程度上呈現(xiàn)了江湖世界英雄人物的具體之美,《金瓶梅》通過“極寫人情世態(tài)之歧”呼喚人性之美,《儒林外史》通過“戚而能諧,婉而多諷”寄托人格之美,它們都對具體之美表現(xiàn)出依戀與執(zhí)著,那《紅樓夢》雖然也對具體之美表現(xiàn)出由衷的欣賞之情,卻少了執(zhí)念與依賴。
在“無限”的參照之下,曾經的具體之美如夢似幻,不可永久依恃。人的心靈被凈化,妄念被消除,不會陷入具體之美的局限性中不能自拔。在“無立足境”的情況下,也就不會駐足不前,而是隨道運化,不斷創(chuàng)造新美。
(作者為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