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順治十六年(1659)春,二十九歲的詩人吳兆騫謫戍東北,從此開始了他二十三年邊塞詩人的生涯。
吳兆騫字漢槎,生于明末江蘇吳江的一個仕宦之家。九歲能賦,“欲追步盛唐”,被吳偉業(yè)譽為“江左三鳳凰”之一。丁酉科場案的一場狂飆,將吳兆騫從“十里紅潮連翠岸”的旖旎江南,吹到了“冰河四月凍初消”的蒼莽塞北;由“舞衣低步障,歌榭出箜篌”的風流公子,一夕變身為“龍沙不見戍期歸,抱病頻驚節(jié)序移”的落魄流人,命運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然而“詩窮而后工”,這種不同尋常的人生際遇,卻成就了他清代杰出邊塞詩人的地位。
遣戍塞外的生活異常艱辛。所幸因?qū)W識淵博、名揚天下,吳兆騫一方面受到邊疆官吏們的賞識和禮遇,曾被寧古塔將軍巴海聘為書記兼家庭教師,得以“館餐豐渥,旅愁為解”;一方面行動較為自由,甚至作為幕僚,有機會隨同駐邊將領一同巡邊、出征,足跡踏遍遼西走廊、松遼平原、長白山、黑龍江中下游和綏芬河流域,最遠達黑龍江入?谔亓值貐^(qū)(今屬俄羅斯)。因長期生活在長白山和小興安嶺地區(qū),吳兆騫對這座東北首屈一指的名山抱有很深的情感,成為文學史上第一個傾情摹寫和熱情贊美長白山的詩人。
長白山,古稱不咸山!渡胶=(jīng)·大荒北經(jīng)》:“東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咸,有肅慎氏之國。”周時為“北土”,戰(zhàn)國時在東北設立郡縣,長白山區(qū)及整個東北被視為“東域”,稱“大東”,意為遠東、極東之地!对姟ば⊙拧ご髺|》亦有“小東大東,杼柚其空”之句。漢魏時稱“蓋馬大山”。南北朝時期,稱“徒太山”“從太山”。隋唐時稱“太白山”。至遼金,漸統(tǒng)稱“白山”“長白山”。《金史》載:“黑水靺鞨居古肅慎地,有山曰白山,蓋長白山!鼻宄赜谩伴L白山”之稱,并尊其為發(fā)祥地,奉為長白山之神。方志中用滿語稱“果勒敏珊延阿林”,同義。長白山之名稱延續(xù)至今已有千余年的歷史。
吳兆騫撰有《秋笳集》,存詩文五百余篇。詩一、詩二、后集和雜著,約三百篇,幾為遣戍時期的作品,為《秋笳集》之精華。其中多篇詩文對長白山山脈和支脈哈達嶺、龍岡山等進行了詳盡的描摹和歌頌,用力頗勤。
當年吳兆騫出山海關,向北進入吉林境內(nèi)長白山地區(qū),初識北國風光,不禁為蒼勁寥廓的崇山峻嶺所震撼,一路寫下《陰溝關》《四道嶺》《過朝雞屯》《混同江》《小烏稽》《大烏稽》等詩篇,集中生動地描繪了長白山、松花江一帶特有的山川風貌。從中可證沿途道站,經(jīng)由陰溝關、吉林城、混同江,進入張廣才嶺的小烏稽、大烏稽,最終抵達寧古塔舊城。
陰溝關,緣自長白山支脈英額嶺,為盛京、寧古塔兩將軍轄地的分界。第一次目睹北方山川的闊大嚴峻,吳兆騫不禁對這座雄關重鎮(zhèn)驚嘆不已:“重山千仞疊晴空,列柵當崖鎖鑰雄。”向北,地勢漸高,路途愈發(fā)艱澀難行:“懸流溪百折,東嶺樹千盤。不度重關外,寧知此路難。”(《四道嶺》)漸入長白山支脈哈達嶺,“沙虛留虎跡,樹暗聽烏啼。回眺懸鞍處,迢迢隔嶺西”(《過朝雞屯》)。過尼失哈(今吉林市龍?zhí)秴^(qū)),“混同江水白山來,千里奔流晝夜雷”(混同江,今東流松花江)。這條塞外名川,從長白山千里奔流而來,濤聲如雷,日夜轟鳴,“動搖東極蹴天回”,是何等的氣勢!穿越原始森林:“連峰如黛逐人來,一到頻驚暝色催。壞道沙喧天外雨,崩崖石走地中雷。”(《小烏稽》)烏稽,同窩集、阿稽,滿語,山林、樹林之意,指黑松林。如黛的群峰巍峨林立,撲面而來;沙石被大雨沖瀉直下,喧囂盈天。小烏稽如是,《大烏稽》則描寫了另一番奇特景象:“棲冰貂鼠驚頻落,蟄樹熊羆穩(wěn)獨懸!痹娙朔路鹬蒙磉h古洪荒時代,不由發(fā)出“聞道隨刊神禹績,崎嶇曾未到窮邊”的感慨。
正如長江、黃河之于李白,廬山、西湖之于蘇軾,長白山第一次在吳兆騫筆下大放異彩:“長白雄東北,嵯峨俯塞州。迥臨滄海曙,獨峙大荒秋。白雪橫千嶂,青天瀉二流。登封如可作,應待翠華游!蔽迓伞堕L白山》在大處落筆,突出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及不同凡響的氣質(zhì):雄立東北,俯視塞州,回臨滄海,獨峙荒秋。雪橫千峰,下瀉二流。詩句生動形象,音韻鏗鏘有力!皺M”“瀉”二字,一靜一動,極其逼真地刻畫出長白山千峰矗立、冰封雪蓋,兩股飛瀑激流直下的壯麗奇觀。
康熙十六年(1677),吳兆騫隨清廷內(nèi)大臣封祀長白山,創(chuàng)作了《長白山賦》和《封祀長白山二十韻》。據(jù)呂永林《寧古塔人物》記載,“月余返回,寧古塔將軍衙署設宴。吳席間構思《長白山賦》,即興誦出,滿座皆驚。成篇后,內(nèi)大臣帶回京城,康熙圣覽,贊賞有加,賜還有望”。賦作近兩千言,氣勢恢宏,摛采夸張,極盡敷陳揚厲。前序贊曰:“長白山者,蓋東方之喬岳也!辈⒔钑x臣袁宏之言指明長白山為國家肇基震域之所在。接著逐一描繪長白山的百態(tài)千姿,有獨尊群岳的巍峨氣勢和重要的戰(zhàn)略地位:“猗茲山之峻極,眇群岳而獨尊!庇虚熅䦶V大的山勢、高可捫天的群峰:“群巒結瑤以峻起,千巖削玉以攢立!边有亙?nèi)儆嗬铩⒉灰娙赵碌暮谒闪趾,石崖環(huán)繞的峰頂,歷夏不消的冰雪,波光巒影、變幻莫測的天池以及掛流百丈、聲若驚雷的瀑布。后人評價吳兆騫詩作風格“悲涼雄麗”,工詞句,善以綺麗之辭表達沉郁之情!肚逶妱e裁集》亦認為:“詩歌悲壯,令讀者如相遇于丁零絕塞之間!钡窃谏衔乃宫F(xiàn)的北國最為瑰麗恢宏的畫卷中,吳兆騫卻超越個人命運,實現(xiàn)了個體精神境界的升華,為清初流人邊塞詩注入一股剛健雄渾之氣。
清初,東北地區(qū)戰(zhàn)爭頻仍,社會動蕩,時代的變遷和個人的沉浮甚為劇烈。直至1681年全國統(tǒng)一后的一個時期之內(nèi),東北文學都處于空白和低潮。而恰在這一時期,關內(nèi)大批名士因罪被流放東北,文人有案可查者多達數(shù)百名。他們勤于寫作,不廢吟詠,留下數(shù)目可觀的作品,據(jù)張玉興先生的輯錄考證,“今天尚能見到的詩篇仍有近萬首之多”。是這些流放詩人給荒涼落后的東北大地帶來了文化的生機,促進了東北文學的發(fā)展,他們的詩歌獨樹一幟,別開生面,堪稱清代詩壇上的一株奇葩。
吳兆騫各體皆工,一生創(chuàng)作了大量描寫東北邊塞自然景觀、軍事題材特別是流人生活與心態(tài)的詩文,對清代東北文學史乃至流人文學的研究,都具有不可低估的文學與學術價值。究其整體創(chuàng)作,特別是比較其謫戍東北前后的詩文來看,變化難定,其中不乏格調(diào)雄渾蒼勁的邊塞風情詩,亦有充滿豪情壯志的詠史寄懷詩,更有隱蓄宣泄內(nèi)心幽怨不平的贈答唱和詩,顯示出博采旁收、多種并存而非單一純粹的風格特征。然而無論何種風格,都是對時代巨變的不同反應,是在特定的社會背景與文學底色下形成的。其中所表現(xiàn)出的黍離之悲、故國之痛、個人命運沉浮帶來的迷惘與掙扎、自傷與慰藉,也成為清初文學中呈現(xiàn)得最為直接和濃烈的主題。
(作者:楊雪,系吉林師范大學國際文化交流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