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記五帝三王秦漢之事,延綿兩千多年。作者稱春秋以前為“上古”,戰(zhàn)國至秦,為“近古”。春秋之世,已在司馬遷出生數(shù)百年前,殷、夏、五帝之事,更在一二千年之前,且相關(guān)文獻傳世極少,出土文獻對考證、補充、?薄妒酚洝,都非常重要。當(dāng)然,對出土文獻也不能一概盲從。
一
學(xué)術(shù)界曾對夏、殷、周的歷史產(chǎn)生過懷疑。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疑古之風(fēng)盛行,有人認為東周以上的歷史都不可信,胡適提出“先把古代史縮短二三千年”(胡適《自述古史觀書》,見《古史辨》第一冊)。
甲骨文、金文的大量出現(xiàn),證實了《史記》相關(guān)記載的可靠性。羅振玉利用甲骨文的資料,于卜辭中發(fā)現(xiàn)“王亥”之名,撰《殷墟書契考釋》,王國維據(jù)《山海經(jīng)》《竹書紀年》,將王亥定為殷之先公,并認為王亥與《世本》之“胲”、《帝系》之“核”、《天問》之“該”、《呂氏春秋》之“王氷”、《殷本紀》《三代世表》之“振”、《漢書·古今人表》之“垓”為同一人。此后日本學(xué)者內(nèi)藤湖南作《王亥》《續(xù)王亥》,并據(jù)此強調(diào)了卜辭對研究古史的重要性。王國維又先后在卜辭中發(fā)現(xiàn)“王恒”等名,撰成《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續(xù)考》二文,以傳世文獻與甲骨卜辭細加比勘,整理出殷代先公先王的清晰世系,并且對《史記·殷本紀》《三代世表》及《漢書·古今人表》所載商先王君數(shù)、世數(shù)細加按核,認為《殷本紀》所載商三十帝(除大丁為三十帝),共十七世,最為接近史實!兑蟊炯o》載湯為主癸子(《卜辭》同。以下括注省去“卜辭”及書名號)、太丁為湯子(“大丁”同)、太甲為太丁子(大丁子,同)、太庚為沃丁弟(大甲子,合)、太戊為雍己弟(大戊,大庚子,合)、中丁為太戊子(大戊同)、祖乙為河亶甲子(中丁子,異)、祖辛為祖乙子(同)、祖丁為祖辛子(同)、陽甲為祖丁子(同)、盤庚為陽甲弟(同)、小辛為盤庚弟(同)、小乙為小辛弟(同)、武丁為小乙子(同)、祖庚為武丁子(同)、祖甲為祖庚弟(同)、庚丁為廩辛弟(祖甲子,合)、武乙為庚丁子(同)!兑蟊炯o》以祖乙為河亶甲子,而據(jù)《卜辭》,河亶甲當(dāng)為中。ê觼嵓仔郑┳,王國維云:“此片中有中丁而無河亶甲,則祖乙自當(dāng)為中丁子,《史記》蓋誤也!保ā独m(xù)考》,載《觀堂集林》卷九)《殷本紀》云“《仲丁》書闕不具”,司馬貞《索隱》:“蓋太史公知舊有《仲丁》書,今已遺闕不具也!薄兑蟊炯o》記載商先王及相關(guān)史實,與《卜辭》基本吻合,唯祖乙與河亶甲、中丁之關(guān)系有異,或是因“《仲丁》書闕不具”之故。而《殷本紀》載外丙、中壬、沃丁、小甲、雍己、外壬、河亶甲、沃甲、南庚、廩辛、太丁、帝乙、帝辛十余帝,均不見于《卜辭》,則證明《本紀》載殷代世系,當(dāng)本于較《卜辭》更為系統(tǒng)之資料。
無獨有偶。2013年1月,陜西省眉縣楊家村出土大批文物,其中有《逨盤》,此盤記載了單氏家族八代輔佐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昭王、穆王、恭王、懿王、考(孝)王、夷王、剌(厲)王、宣王十二位周王的相關(guān)事實,結(jié)合其他出土文獻,完全證實了《周本紀》有關(guān)年代世系的記載。
甲骨文和《逨盤》等出土文獻(文物),可以確證《史記》關(guān)于殷代和西周歷史的記載是有可靠依據(jù)的!断谋炯o》和各世家的資料,也與此相類似。陳直說:“(《殷本紀》)合于殷虛甲骨文者,有百分之七十,推之《夏本紀》,雖無實物可證,亦必然有其正確性!庇终f“《楚世家》之楚侯逆、楚王,皆與傳世銅器銘文相符合”,“壽縣蔡侯墓近出銅器群,倘無《蔡世家》,則蔡侯后期世系,即無從參考”(《史記新證·自序》)。
二
出土文獻可以補充史文,有裨考證!稘h書·藝文志》說:“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于是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fēng)!薄抖Y樂志》也說至武帝定郊祀之禮,“乃立樂府”。前人多以為至武帝始立樂府。據(jù)《史記·樂書》,則漢初即有樂府。1977年,秦始皇陵附近出土秦代錯金甬鐘一枚,鐘柄有秦篆“樂府”二字。據(jù)《漢書·百官公卿表》,樂府為少府屬官,秦官,有三丞!妒酚洝窌氛f:“(高祖作《三侯之章》)令沛得以四時歌舞宗廟,孝惠、孝文、孝景無所增更,于樂府習(xí)常隸舊而已!薄稘h書·禮樂志》云:“《房中樂》楚聲也。孝惠二年,使樂府令夏侯寬備其簫管,更名曰《安世樂》!鼻卮姷陌l(fā)現(xiàn),為秦有“樂府”之鐵證。漢承秦制,高、惠、文、景各朝從未中斷,并非武帝時始立。
《楚世家》以“穴熊”“鬻熊”為二人。包山簡和葛陵簡,列楚之祖先,老童、祝融之后或為“媸酓(鬻熊)”,或為“穴酓(熊)”,學(xué)者以為當(dāng)是一人。清華簡《楚居》云:“穴畬遲徙于京宗,爰得妣……乃妻之,生侸叔、麗季。”李學(xué)勤說:“穴熊之下就是麗季,即《帝系》等的熊麗,證實了穴熊即鬻熊之說!保ā墩撉迦A簡〈楚居〉中的古史傳說》,《中國史研究》2011年第1期)
《魏世家》:“(魏安釐王十一年)秦拔我郪丘。”《集解》引徐廣曰:“一作‘廩丘’,又作‘邢丘’!绷河窭K認為《秦本紀》《范雎蔡澤列傳》作“邢丘”同誤,《六國年表》作“廩丘”尤誤。洪頤煊認為當(dāng)作“邢丘”。睡虎地秦簡《編年紀》云“卌一年,攻邢丘”,則當(dāng)以“邢丘”為是,“郪丘”“廩丘”皆誤。
《史記》流傳至今,已歷兩千余年,魯魚豕亥之誤,在所難免。出土文獻有助于校勘史文。
《秦本紀》:“是為寧公!绷河窭K以為“寧公”當(dāng)作“憲公”!肚厥蓟时炯o》《索隱》:“《本紀》憲公徙居平陽,葬西山。”1978年寶雞太公廟出土秦公鐘、秦公镈皆作“憲公”(《殷周金文集成》),知“寧公”為“憲公”之誤。下文“寧公二年”“寧公生十歲立”及《正義》引《括地志》“寧公卒”皆當(dāng)作“憲公”。
《秦始皇本紀》云“丞相隗林、王綰”。《顏氏家訓(xùn)·書證》云開皇二年五月,長安民掘得秦時鐵稱權(quán),旁有銅涂鐫銘二處,其一曰“乃詔丞相狀、綰”,“其‘丞相狀’字,乃為‘狀貌’之‘狀’,丬旁作犬;則知俗作‘隗林’,非也”。江蘇省東?h出土秦銅量、甘肅省鎮(zhèn)原縣出土秦銅板詔皆云“乃詔丞相狀、綰”。《岳麓書院藏秦簡》(伍)“秦始皇禁湘山”詔云“丞相臣狀、臣綰受制相(湘)山上”,又云“臣狀、臣綰請”,知《史記》“林”為“狀”之誤。
《惠景間侯者年表》“侯利倉元年”,《漢書》作“轪侯朱倉”。梁玉繩曰:“《漢表》作‘黎朱蒼’,則此缺‘朱’字。蓋侯姓黎,名朱蒼也。”今本《漢書》作黎朱倉。陳直據(jù)長沙馬王堆二號墓“長沙丞相”“轪侯之印”“利倉”等三印,論定《史記》“利倉”姓名正確(《史記新證》)!锻ㄖ尽な献迦罚骸皝硎希咀鬣[……《漢功臣表》轪侯來蒼。”王叔岷認為“今本《漢表》作‘黎朱蒼’,朱當(dāng)是來之形誤,蓋一本作黎蒼,一本作‘來蒼’,傳寫因并竄入黎、來二字”(《史記斠證》卷十九)。
《貨殖列傳》云“醯醬千”,裘錫圭據(jù)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遣冊“馬醬一坑”“魴一坑”“鰸一坑”“豉一坑”的記載,認為坑為器名,應(yīng)讀為“瓶”,“”為“坑()”之誤字(《裘錫圭學(xué)術(shù)文集》)。
三
出土文獻因其保持了原始面貌,歷來受到人們重視。但是,這并不代表出土文獻一定優(yōu)于傳世文獻。具體情況,應(yīng)具體分析。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的帛書《戰(zhàn)國縱橫家書》曾引起學(xué)界高度關(guān)注。帛書共27章,其中有16章《史記》和《戰(zhàn)國策》未載。根據(jù)帛書,蘇秦、張儀二人是張在蘇前,與傳世文獻正好相反。唐蘭、馬雍、楊寬諸先生分別發(fā)表文章,肯定帛書的記載,認為《蘇秦列傳》所載,“既有弄錯的,又有假造的”,“可憑信者十無一二”。其實,真正有誤的不是《史記》,也不是《戰(zhàn)國策》,而是《戰(zhàn)國縱橫家書》。司馬遷、劉向都認定蘇秦在前、張儀在后。司馬遷作出判斷的依據(jù),有《秦記》、諸侯史記、各種縱橫家資料,許多都有時間順序甚至編年;劉向!稇(zhàn)國策》時,蘇秦、張儀二人著作俱在。而帛書中被認為是蘇秦的資料,主名并不可信,而無主名的資料,多與蘇秦?zé)o關(guān)。這些材料被誤認為與蘇秦有關(guān),也有特殊的原因:蘇秦之后,蘇代、蘇厲繼起,他們兄弟三人都主張合縱;其活動地點都在燕、齊兩國;而對于燕齊兩國的態(tài)度,三人都更傾向于為燕謀齊。他們謀劃的出發(fā)點高度相似,加上帛書多無主名,所以極其容易混淆!妒酚洝贰秶摺分幸灿蓄愃频馁Y料!短K秦列傳》贊語說:“蘇秦被反間以死,天下共笑之,諱學(xué)其術(shù)。然世言蘇秦多異,異時事有類之者皆附之蘇秦……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時序,毋令獨蒙惡聲焉!庇纱丝梢,司馬遷見到的類似資料是很多的,他寫這篇傳記,也是要為蘇秦辯誣。與帛書相似的資料,正是司馬遷經(jīng)過考辨認為不可信的部分。帛書的出土,不僅不足以否定《史記》的史料價值,反倒又一次證明了作者的判斷:“異時事有類之者皆附之蘇秦。”因此,出土文獻亦須甄別鑒定。
(作者:趙生群,系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