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以來,中國的文體分類日益繁復細密,逐漸形成了一整套文體分類方法,同時也產(chǎn)生了“體制”“體式”“體要”等批評術(shù)語。在文體學研究中,對文體風格的辨析占據(jù)重要地位。徐師曾在《文體明辨序說》中說:“文愈盛故類愈增,類愈增故體愈眾,體愈眾故辨當愈嚴。”但與此相對,除了文論家強調(diào)的辨體之外,古代不同文體之間還廣泛存在并稱、滲透、融合現(xiàn)象。
依托類似的文體風格
從古代文體觀念發(fā)展變遷歷程來看,先秦時期出現(xiàn)了對各類文體用途及特點的初步總結(jié),各類文體有了相對明確的分工,并形成各自的風格。宋人陳骙在《文則》中指出:“春秋之時,王道雖微,文風未殄,森羅辭翰,備括規(guī)摹。考諸《左氏》,摘其英華,別為八體,各系本文:一曰命,婉而當;二曰誓,謹而嚴;三曰盟,約而信;四曰禱,切而愨;五曰諫,和而直;六曰讓,辯而正;七曰書,達而法;八曰對,美而敏。作者觀之,庶知古人之大全也!钡搅藘蓾h時期,針對文體風格的辨析開始逐步出現(xiàn)一些較為深入的論述,但辨體工作仍未完成。到了兩晉和南北朝時期,文體學中的辨體批評才發(fā)展成熟。
但我們也要看到,一方面,從先秦開始,文體分類日益繁復,文論家對文體風格的辨析也愈發(fā)精細;另一方面,雖然文體種類逐漸增多,但文論家卻并未對不同文體作出足夠清晰的區(qū)分。古代不同文體由于風格、功能、題材、使用對象的相似會出現(xiàn)文體的并列相稱現(xiàn)象。
曹丕說“夫文本同而末異”!拔谋就敝哺趯ξ膶W本質(zhì)的認知,指一切文章均有共通性。在論及各類文體源頭時,劉勰有意識地將它們歸并于“五經(jīng)”并指出:“論說辭序,則《易》統(tǒng)其首;詔策章奏,則《書》發(fā)其源;賦頌歌贊,則《詩》立其本;銘誄箴祝,則《禮》總其端;紀傳銘檄,則《春秋》為根。”顯然,劉勰之所以如此立論,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認識到各類文體之“同”。而這種“同”恰好就是不同文體能并列相稱的基礎(chǔ)。
考察古代文體之間的并稱現(xiàn)象,首先會注意到詩賦并舉。古人有“詩賦同流”之說。班固《兩都賦》說,“賦者,古詩之流也”。曹丕在《典論·論文》中將“奏議”“書論”“銘誄”“詩賦”四科八體并舉,也以“詩賦”并稱。其實,不同文體能并稱,與其在風格上的類似有關(guān)。曹丕所言“奏議”之雅、“書論”之理、“銘誄”之實、“詩賦”之麗,就是充分認識到了每組文體在風格上的相似性,故將其并稱在一起。
劉勰的《文心雕龍》將“頌贊”“銘箴”“誄碑”“論說”“章表”“奏啟”“書記”等并稱。在論及各類文體特點時,劉勰還采取了“章表奏議”“賦頌歌詩”“符檄書移”“史論序注”“箴銘碑誄”等四種文體并舉的言說方式(《定勢》)。在劉勰看來,每一種文體都有基本的規(guī)則,也即“設(shè)文之體有!。(《通變》)劉勰認為,“章表奏議”要“準乎典雅”,“賦頌歌詩”要“羽儀清麗”,“符檄書移”要“楷式明斷”,“史論序注”要“師范核要”,“箴銘碑誄”要“體制弘深”。正因為上述每組中的四類文體具有大體相似的風格,劉勰才將其并稱起來。
立足相通的功能內(nèi)涵
古代文體能夠并稱、滲透并融合,還與這些文體在功能上具有相通之處有關(guān)。比如漢代人常將“賦”“頌”并稱。這種并稱在漢代史書中大量出現(xiàn),如《漢書·嚴助傳》說:“有奇異,輒使為文,及作賦頌數(shù)十篇!蓖醭洹墩摵狻芬苍诙嗵帉ⅰ百x頌”并稱,如“以敏于賦頌為弘麗之文為賢乎?則夫司馬長卿、揚子云是也”。另外,《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中,司馬遷兩次言及司馬相如同一篇作品,但分別用了《大人賦》和《大人頌》兩個題目,原因即在于“此賦專頌大人也”。
從漢代文體發(fā)展實際來看,“賦”與“頌”之間存在的“賦”影響“頌”、“頌”對“賦”有依附關(guān)系、二者并稱混用三種關(guān)系源于“賦”與“頌”均具有鋪陳排比、贊頌帝王等功能。賦可“誦”讀,而“頌”同樣有“誦”之意。鄭玄注《周禮》說:“頌之言誦也,容也,誦今之德,廣以美之!睋从荨段恼铝鲃e論》對“頌”評價說:“頌,詩之美者也。古者圣帝明王,功成治定而頌聲興。于是史錄其篇,工歌其章,以奏于宗廟,告于鬼神,故頌之所美者,圣王之德也!闭且驗椤百x”“頌”有相似的功能,這兩種文體才被并稱在一起。
此外,由于“頌”具有贊揚、贊頌功能,因此“頌”體又與“贊”體形成了并稱關(guān)系。如《文心雕龍》就有專門的《頌贊》篇!绊灐斌w的這種贊揚功能還使其與“銘”之間存在并稱連用現(xiàn)象。如陸云在《與兄平原書》中說,“蔡氏所長,唯銘頌耳”;曹植的《承露盤銘》提到,“使臣為頌銘”;沈約的《齊故安陸昭王碑文》也有“乃刊石圖徽,寄情銘頌”的說法。
此外,像誄碑、論說、哀吊、箴銘、章表等文體之間也都存在類似情況。由此可看出,不同文體如果在功能及內(nèi)涵上有相通之處,就會出現(xiàn)并稱現(xiàn)象。
吸納其他文體的特質(zhì)
每一類文體的出現(xiàn)均受到當時多種文化因素影響,而一旦某種文體定型之后,其形式和內(nèi)容則會呈現(xiàn)相對穩(wěn)定的狀態(tài)。但隨著時代發(fā)展,文體又會發(fā)生諸多變化,故劉勰說“時運交移,質(zhì)文代變,古今情理”。(《時序》)一些原本居于文壇中心的文體會逐步走向邊緣,而另一些文體又會隨著文學風氣的轉(zhuǎn)變而由邊緣向中心移動。一種文體在由邊緣向中心移動過程中,常會吸納其他文體的特質(zhì)從而豐富自身的內(nèi)涵,而文體間的滲透、融合也就隨之發(fā)生。
不同文體間的滲透與融合是文體發(fā)展革新的動力。比如漢代的主要文體是賦,漢代人認為,辭賦來自《詩經(jīng)》之“賦”。漢賦在形成發(fā)展過程中吸納了《詩經(jīng)》的四言體句式和《楚辭》的韻律節(jié)奏。而“賦”過于鋪陳排比的寫作形式及贊頌帝王的功能又被揚雄調(diào)整為“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法言·吾子》),進而強調(diào)“賦”所應具備的諷諫功能。因此,漢賦在繼承詩歌抒情性因素的同時,又進一步承擔起詩歌的美刺功能,從而發(fā)展出大賦、抒情小賦、駢體賦、律賦等不同的類別。由此,《詩經(jīng)》《楚辭》對漢賦的滲透促進了其發(fā)展。漢賦中很多作品可被視為有韻的散文,所以,漢代以后散文的逐漸駢化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詩”向“文”滲透并融合的具體表現(xiàn)。
而唐宋時期的“以文為詩”則可視為“文”向“詩”的滲透與融合。趙翼在《甌北詩話》中指出:“以文為詩,自昌黎始;至東坡益大放厥詞,別開生面,成一代之大觀!弊鳛楣盼倪\動的倡導者,韓愈的“以文為詩”可視為古文家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具體實踐,并進而影響到宋代文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嚴羽反對這種創(chuàng)作傾向,指出“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這固然是一種批評,但也從側(cè)面反映出當時文壇上不同文體互相滲透與融合的狀況。
此外,古代不同文體互相滲透與融合還體現(xiàn)在“詩”與“詞”及“文”與“詞”之間的復雜關(guān)系上,所以有以文為詞、以詩為詞等現(xiàn)象。宋元以后,戲曲、小說創(chuàng)作興起,話本、章回小說、戲曲等文體之間也出現(xiàn)相互滲透與融合的現(xiàn)象。
總體而言,古代文體之間的并稱、滲透與融合是文體學研究中非常值得重視的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從先秦時期各類文體誕生以來就一直存在,并在不同歷史時期呈現(xiàn)出各異的形態(tài),由此也衍生出相應的文體批評方法。這些現(xiàn)象反映了不同時代的文學風尚,體現(xiàn)出古人獨特的思維方式和審美追求,成為中國文學和文論研究不可或缺的環(huán)節(jié)。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古代文體觀念文獻整理與研究”(18ZDA236)、中國社會科學院重大項目“中華思想通史·文藝編”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中國傳媒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