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法國政治學家皮埃爾·莫內的說法,“個人主義式”的公民結構是所有現代政治的基礎。因此,個人無疑是理解現代性的一把鑰匙。在前現代社會,由于共同體價值優(yōu)于個體價值,個人沒有獲得應有的地位。及至基督教興起,通過路德的宗教改革創(chuàng)造了具有抽象平等人格的個人。最終,個人作為現代政治社會的主導人格在霍布斯和洛克的政治哲學中第一次獲得了完整表達。
古典政治哲學:“自然”即優(yōu)異性
古典政治哲學追求“自然”,追問“人應當如何生活”,追尋“最好的政體”。古典政治哲學認為,每一個存在者依其自然(nature)都有一個特定的完滿狀態(tài)歸屬于它,而實現這個完滿狀態(tài)就是它整個生命所指向的目的(telos)。根據這種目的論,追求和實現完滿狀態(tài),也即追求和實現優(yōu)異性,是每一個存在者存在的最高目的。為了實現這一最高目的,人應當過一種沉思的生活、哲學的生活——因為只有沉思的生活、哲學的生活才是依靠理性辨認“自然”,從而實現人的優(yōu)異性的生活;人必須生活在“哲學王”統(tǒng)治的城邦——因為只有“哲學王”統(tǒng)治的城邦才是最有利于實現人的優(yōu)異性的政體。哲學追求真理,城邦受意見左右,哲學與城邦之間的不可調和性決定了理想國只是一個“烏托邦”,僅存在于言而非行中。古典政治哲學在理解人的本性和設計政治制度上注定是失敗的,就其本質而言,古典政治哲學無疑是一種政治理想主義,這也是現代政治哲學要同古典政治哲學決裂的根本原因。
既然目的論意義上的“自然”強調人的義務,而以人的義務來界定的社會秩序不過是烏托邦,那么,現代政治哲學如需實現自身的發(fā)展,就必須重新闡釋“自然”,以人的權利來界定社會秩序。因此,與古典政治哲學相對,現代政治哲學是一種政治現實主義:它追求人的權利,關注人的權利如何實現,追尋能夠保障權利實現的“合法政府”。而從以自然義務為取向到以自然權利為取向的根本性變化,在霍布斯的學說中得到了最為明晰有力的表達。
霍布斯的反叛:“自然”即欲望
為使“自然”擺脫目的論釋義,霍布斯從人們的實際生活狀況出發(fā),訴諸實際支配大多數人情感的自然激情;而當“人”失卻了宇宙的歸屬,拋棄了上帝的眷顧,那么,僅存的自然激情就只有自身可以感覺到的那個身體以及竭力保存那個身體的欲望,霍布斯稱之為“對暴死的恐懼”或“自我保全的欲求”!白晕冶H挠蟆痹谌说摹白匀弧庇芯佑谑滓匚,自我保全的權利乃是人的一項最基本的自然權利。由于每個人天然地具有對于公共的東西平等欲求的權利和“用他自己的判斷和理性以為最適合的手段去做任何事情的自由”,而出于自我保全的需要,每個人與其他人行使平等和自由的權利之間必然產生沖突,這是導致自然狀態(tài)作為相互競爭、相互猜疑、相互攻訐狀態(tài)的重要原因。再加上人的天性中競爭、猜疑、榮譽這三種好斗因素使自然狀態(tài)更易于成為人與人沖突的戰(zhàn)爭狀態(tài)。因此,在霍布斯眼里,由于公共權力的缺失,自然狀態(tài)“孤獨、貧困、卑污、殘忍而短壽”,自然狀態(tài)必然會成為永久的戰(zhàn)爭狀態(tài),而結束自然狀態(tài)只能寄希望于“利維坦”。
霍布斯徹底否認了“舊道德哲學家所說的那種終極的目的和最高的善”的存在,否認了人的優(yōu)異性和完滿狀態(tài)。在霍布斯那里,“自然”就是開端意義上的“自然”,也即“自然狀態(tài)”;自然狀態(tài)中的人受最原始的“自然”欲望所支配。至此,霍布斯從兩個方面賦予了“自然”以嶄新的含義,由此徹底斬斷了與古典政治哲學目的論意義上“自然”的所有聯(lián)系。總而言之,霍布斯“從一個道德的范疇,即表示被神圣指定的要求每個自然的存在都必須去實現的終點或目標,轉變成一個不可復歸的、非道德的甚至是反社會的欲望與激情的最低點”,他通過肯定個人的生存欲望從而創(chuàng)造了追求自我保全的個人,而正是這一個人構成了現代政治社會的基礎。
個人在洛克政治哲學中的最終確立
霍布斯以后,對于完成“個人”的構建發(fā)揮關鍵作用的人是洛克。洛克的主要貢獻在于,他從安穩(wěn)舒適的角度為個人提供了私有財產權的庇護。洛克的具體做法是回到霍布斯的自然狀態(tài)并徹底改寫之。與霍布斯不同,洛克將自然狀態(tài)描述為一種“完備無缺的自由狀態(tài)”“平等的狀態(tài)”,一種無主的共有狀態(tài)。當然,對于霍布斯的前提——“上帝……把保存自己生命和存在的欲望(強烈欲望),作為一種行動的原則,扎根于人的身上”,洛克是接受的。但是,洛克更愿意認為,人們在自然狀態(tài)中對于“自然的共有物”具有同等的權利。正因為如此,才需要有一種“排斥其余人類的私人所有權”,這就是作為自我保存權利延伸的私有財產權。洛克通過將私有物——勞動者屬己的勞動與共有物——無主之物結合成私有財產,從而確立了私有財產權的合法性。也就是說,在洛克看來,人們是通過勞動達到對某物的所有權,勞動創(chuàng)造了私有財產。這樣,洛克就改寫了霍布斯的自然狀態(tài),將私有財產權作為一項基本的自然權利根植于自然法中并永久確立了下來。同時,由于自然狀態(tài)無法根本解決私有財產權之間的齟齬,人們選擇聯(lián)合成為國家并置身政府之下,而這兩者的主要目的就是保護他們的財產。因此,比起霍布斯的“利維坦”,洛克更傾向于更少“獨裁特征”的“有限政府”。
洛克在現代政治哲學史上的重要性在于,他的“私有財產權使一個人具有了真正成為‘個人’的條件和能力”,從此“個人”成為了一個“自足獨立的封閉概念”。更為重要的是,洛克暗示了一種勞動財產說——“是人而非自然,是人的勞作而非自然的賜予,才是幾乎一切有價值的東西的源泉……成為人類優(yōu)異性標志的是人的勞動,是賦予一切東西價值的勞動,是人的充滿希望的創(chuàng)造性勞動”,這使得洛克比霍布斯更加“先進”地表達了“人而非人的目的成為了世界的中心和源泉”這一觀點,使得洛克的財產學說乃至洛克的政治哲學比霍布斯的政治哲學更具革命性。
從霍布斯追求自我保全的個人到洛克追求舒適自我保全的個人,個人最終構成了現代性的基石。在現代性和全球化深度擴張的今天,霍布斯筆下自我保全的人和洛克筆下理性勤勉的人已然成為了我們周遭的精致利己主義者。追溯個人主義淵源的重要意義在于,引導我們回到由盧梭開啟的在現代政治社會消解個人主義、復興共同體精神的傳統(tǒng),這一傳統(tǒng)曾在馬克思構建的實現“每個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的“自由人聯(lián)合體”中達到了巔峰。
(作者單位:吉林省社會科學院哲學與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