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駢文產(chǎn)生以來,揭示其弊端、否定其存在價值的言論就屢見不鮮,尤其是唐、宋及明代古文倡導者在這方面態(tài)度尤為激進。到了清代,這種觀念依然流行,如清初的姜宸英就強調(diào)“易排而散”,“力芟六代浮華之習”(《五七言詩選序》)。再如方苞也強調(diào)古文不能入“魏、晉、六朝人藻麗俳語”(《書方望溪先生傳后》)。正是在這種情況之下,清初一些駢文批評家站出來為駢文正名,從各個角度入手,論證駢文的存在價值。
一、直接從正面立論,強調(diào)駢文的存在價值。這方面的代表人物是毛先舒和田雯。毛先舒在其《陳迦陵儷體文集序》中直接指出:“原夫太極,是生兩儀,由茲而來,物非無耦。日星則珠聯(lián)而璧合,華木亦并蒂而同枝。關(guān)關(guān)鏘鏘,鳴必相和;鑣鑣俟俟,聚斯為友。物類且爾,況于人文者哉!是皆天壤自然之妙,非強比合而成之也……或謂三古六經(jīng),氣留淳樸;先秦西京,體并高古。焉用駢組,聿開浮華?豈知‘萬邦九族’之語,已見諸《虺誥》;‘水濕火燥’之句,亦載于《文言》。嚆矢權(quán)輿,引厥端矣。至若武靈王之論騎射,丞相斯之諫逐客,往復征引,排比頗多;戰(zhàn)國龍門,云何損格?”從天理、物理、人文等多個角度立論,直接從正面論證駢文產(chǎn)生的必然性及其存在價值,同時,又列舉史實,證明駢詞儷語早已存在于歷史典籍之中,頗為文章增色,進而彰顯其存在價值。田雯的《學政條約序》也從正面立論:“國家取士,二場用表,三場用策,所以觀士子排偶之文,考古今通達之識也。奉行既久,視為具文,遂有四六不知何體,策問不知何事。非臨場倩人,即率意妄作,以為主司點策數(shù)判,無事須此。不知四書經(jīng)義,止試一場,而表策獨試兩場。其得土苴棄之乎!夫排偶之文,莫工于崔蔡,次則為徐庾,又次則為鄭穆,為眉山,悉有法度,可師多士!币环矫鎻目婆e選士的需要入手,說明駢文存在的必要性;另一方面又標舉歷代駢文大手筆的駢文創(chuàng)作成就,特別指出其駢文“悉有法度,可師多士”一點,進一步證明駢文的存在價值。
二、從駢散關(guān)系角度切入,論證駢文的存在價值。在這一點上,傅作輯和黃始是突出代表。傅作輯在《思綺堂文集序》中指出:“世嘗謂散行、排偶兩體判不相類,甚或左排偶而右散文,似不諳個中三昧者。試觀章子是集,措詞雅,對仗工,而其開闔頓宕,起伏照應(yīng),盤旋空際,一氣折行,何嘗不可作韓歐大家讀耶?”結(jié)合章藻功的駢文創(chuàng)作實際,強調(diào)駢、散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批評尊散輕駢的觀點,認為駢文家也可以堪比韓愈、歐陽修一樣的文章大家。黃始在《聽嚶堂四六新書廣集序》中說:“理者,文之經(jīng)也;詞章者,文之緯也。文無定格而詞章之用亦無定體,故可以古可以今,可以奇可以正,可以散行可以比偶,雖體用各異,而終歸于理之當而已矣!闭J為文無定格,亦無定體,所以既可以散,又可以駢,關(guān)鍵是看所言之理當與不當。同時,他還以自然之道比文章之道,揭示駢文與散文之關(guān)系:“日、星麗乎天而光華常旦,川、岳附乎地而經(jīng)緯恒新。是日、星、川、岳,天地之大文也。使天有其日、星,而無云霞為之披拂,雨露為之濡潤,則天亦頹然其光華爾;使地有其川、岳,而無波濤為之瀠洄,草木為之掩映,則地亦龐然其經(jīng)緯爾。曷以窮生態(tài)之奇,宣物華之盛哉?文章之道亦然。西京而下暨唐宋諸大家之文,文之日星、川岳也;魏晉而下自六朝以迄唐初諸子比耦之文,文之云霞、雨露、波濤、草木也。龍門、昌黎、歐、蘇諸家發(fā)其光華,彰其經(jīng)緯而無徐、庾、謝、鮑、王、楊、盧、駱諸子為之披拂焉,濡潤焉,瀠洄而掩映焉,則文之體終未備,文之奇終未宣,文之精英光怪終未畢呈而暢露。故大家之文與比耦之文不可不并傳也!保ā堵爣绿盟牧聲颉罚┧麑⑸Ⅲw古文比喻為日、星、川、岳,駢體文比喻為云霞、雨露、波濤、草木,二者相輔相成,共造生態(tài)之奇,宣物華之盛,缺一不可。所以二者只可并傳,不能偏廢。以此為基點,他還從文法的角度進行分析:“或者曰:‘大家之文起伏呼應(yīng),賓主開闔,莫不有法,故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若夫比耦之文不過選聲諧律,句櫛字比。雕蟲小技,壯夫弗為耳!瘑韬簦∈俏粗蠹抑墓藤F乎法而比耦之文亦未始離乎法也。大家之有起伏呼應(yīng),賓主開闔則選聲諧律,句櫛字比之中未始無起伏呼應(yīng),賓主開闔也。(駢文)序事則有起伏,有呼應(yīng)而虛實之法備焉矣;用事則有賓主,有開闔而反正之法備焉矣。況乎敘述而后先有次,敷陳則輕重有體。箴則有諷有規(guī),頌亦無諛無濫。掇景而風云起其筆端,摛情則啼笑生于字里。莫不極天人之奧義,寫物類之妍思,則誠哉比耦之文與大家之文不得不相輔而并傳也!保ā堵爣绿盟牧聲颉罚┪闹袑Ⅰ夡w文的行文之法與散體古文一一對比,說明駢文在行文方式上與散體古文一樣,起伏開合,皆有法度,其表現(xiàn)功能絲毫不遜于散文,不僅可以與散體古文并行傳世,而且還可以相輔相成,所以其存在價值毋庸置疑。
三、先破后立,強調(diào)駢文的存在價值。所謂“先破后立”,就是首先破除否定駢文的觀點,進而證明駢文的存在價值。如陳維崧和許自俊就是如此。陳維崧在《詞選序》中指出:“客或見今才士所作文間類徐、庾儷體,輒曰:‘此齊、梁小兒語耳!瘮S不視。是說也,予大怪之!薄胺蚩陀趾沃鸵辔粗_府《哀江南》一賦,仆射在河北諸書,奴仆《莊》《騷》,出入《左》《國》,即前此史遷、班椽諸史書,未見禮先一飯。”首先批駁某些人否定和蔑視駢文的錯誤,這是“破”;然后又從正面立論,闡述駢文的存在價值:“蓋天之生才不盡,文章之體格亦不盡。”“鴻文巨軸,固與造化相關(guān),下而讕語卮言,亦以精深自命。要之穴幽出險以厲其思;海涵地負以博其氣;窮神知化以觀其變:竭才渺慮以會其通。”文中把徐、庾駢文擺在與《莊子》《楚辭》《史記》《漢書》等名著同等的位置,從而彰顯其價值。同時又特別指出:由于作家才性資質(zhì)不同,文章體格也不相同,因而作者可以根據(jù)自己的特點選擇適合自己的文章體制進行創(chuàng)作,所以排斥駢體,強求一律是不公平的。許自俊在其《四六初征序》中也是有破有立:“說者曰:古大儒不屑為麗句,故司馬不習四六。不知溫公以辭知制誥,非不能為麗句也……至今讀王僧虔《勸進》、趙丞相《遺表》,令人色飛心動。讀李敬業(yè)《討武后檄》,江浩《宣布中原詔》,令人慷慨嗚咽,泣下沾巾。古之忠臣名將,倚馬作露布,草檄愈頭風,其英杰雄偉之氣,飛揚拔扈之才,皆能隨風生珠玉,擲地為金石,何至以寒蛩之唧唧,笑仙鳳之喤喤哉!”以事實為依據(jù),先批駁“古大儒不屑為麗句”之說的荒謬,然后以王僧虔《勸進表》和駱賓王《討武后檄》等頗具影響力的駢文名篇為依據(jù),證明駢文的存在價值和意義。其他如陳維崧之弟陳僖,在其《陳迦陵儷體文集序》中也是有破有立:“朱子亦曰:‘東漢文章,漸趨對偶,其氣日卑!瞬枳I其衰颯,子厚以為駢拇者也。然高文大冊,代有偉人,而折柳寄梅,不無逸致。聲偶之學又何可少也?今觀家兄其年所著,錦心繡口,玉佩瓊琚;思若涌泉,辭如注水……皆足以發(fā)奎璧之光而傳之千百世也。”首先對否定駢文的論斷加以批判,主要是以史為據(jù),說明駢文代有大家,不可或缺;然后以其兄陳維崧的駢文創(chuàng)作成就為依據(jù),論證駢文的存在價值,認為駢文可以“傳之千百世”。此外還有沈心友、吳壽潛等駢文批評家也是有破有立,論證駢文存在的價值,這里不再贅述。
總之,在清代初期,伴隨著駢文批評的深入開展,特別是駢、散論爭的深入,對駢文存在價值的分析和探討成為當時文學批評中的重要議題,為清代駢文復興做好了理論準備。
(作者:于景祥 孫麗娜,分別系遼寧大學文學院教授、沈陽大學文法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