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烏賦》 資料圖片
1993年,江蘇省連云港市東海縣尹灣村6號漢墓出土了一批竹簡木牘,內容豐富。其中,有一篇署為《神烏賦》的“俗賦”引起了學者們的高度關注。該賦講述了雌雄二烏營造巢穴時為“盜鳥”侵掠,雌烏繼而被害的悲劇故事。有關這篇賦的形式、內容及其在文學史上的意義,自裘錫圭先生《〈神烏賦〉初探》以來,多有論述,然而尚有未盡之意,它所顯示的漢代俗賦的傳播方式與傳播途徑即為其中之一。
《神烏賦》全篇由21支竹簡組成。編號133的一支署名簡,上下共三行小字,載有若干人名。這些人名一般判定為《神烏賦》的作者或抄寫者,未見深入研究。事實上,這支署名簡蘊含著非常豐富的信息,它勾勒了《神烏賦》文本傳播的曲折經歷,同時反映了漢代獻賦風尚及賦體文學的社會功能。
一
據(jù)《尹灣漢墓簡牘》一書,《神烏賦》署名簡上部文字為單行,下部為雙行小字。其內容為:“□□書佐風陽□□ 蘭陵游徼宏□□ 故襄賁□沂縣功曹□□!
“書佐”為漢代專司文書起草、繕寫、記錄等工作的官吏!逗鬂h書·百官志》云:“閣下及諸曹各有書佐,干主文書!睗h代從中央到縣級單位都設有書佐。同墓出土的木牘《東?だ魡T簿》載錄當時東?ぬ馗小皶艟湃恕,都尉府有“書佐四人”。在漢簡中,書佐文末具名是常見的現(xiàn)象。陳夢家《漢簡綴述》將漢簡文書具名分為高、中、低三級,書佐位于低級屬吏之前。因此可以斷定,《神烏賦》該簡中的“書佐風陽”應是該賦書寫者的文末署名。漢簡所見書佐具名的內容均系上行或下行的公文書,從這一角度看,《神烏賦》具有反映民情的上行文書性質。
該簡下半部分并排的雙行小字,一為蘭陵縣游徼宏某、□某,一為由襄賁縣轉任□沂縣的功曹某某(據(jù)該墓出土的《東?は螺犻L吏名籍》所載,當時東?は螺18縣,包括襄賁、臨沂二縣,可以斷定,此處的“□沂縣”應為“臨沂縣”)。其中,“游徼”為縣鄉(xiāng)間專門負責治安的斗食小吏,《漢書·百官公卿表》:“游徼徼循禁盜賊。”據(jù)前舉《東?だ魡T簿》統(tǒng)計,東?じ骺h、邑、侯國共設置游徼82人。同墓出土《東?は螺犻L吏名籍》詳細記載了因為捕捉盜賊功績突出而得以升遷的游徼。因此,署名簡所載“蘭陵縣游徼宏某、□某”應為《東?だ魡T簿》所載蘭陵縣“游徼四人”中的兩位。至于“功曹”,漢代郡和縣均設有此職!逗鬂h書·百官志》云:“有功曹史,主選署功勞!敝髡瓶たh屬吏的升遷與黜免,權力很大。此外,功曹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職能就是勸諫郡縣長官崇賢遠佞,《后漢書》所載功曹吳良、郅惲皆如此。署名簡“臨沂縣功曹某某”應即此類循吏,他和共同署名的蘭陵縣游徼宏某和□某三人均與《神烏賦》的傳播與轉存有著密切關系。
二
《神烏賦》在官吏中輾轉上呈,與漢代盛行的獻賦風尚有關。獻賦,又稱奏賦,指作者將辭賦投獻給皇帝或王公貴族以達到諷頌或干祿目的之文學活動。它興起于西漢初期的王侯(如梁孝王、淮南王)封地。漢初盛行的王侯養(yǎng)士之制,使包括賦家在內的大量人才會聚于此。如司馬相如客游梁王,因作《子虛賦》;茨贤鮿膊粌H自己作賦,其所養(yǎng)門客也大量獻賦!稘h書·藝文志》載“《淮南王賦》八十二篇,《淮南王群臣賦》四十四篇”。至武帝,“好詞賦,每所行幸及奇獸異物,輒命相如等賦之。上亦自作詩賦數(shù)百篇,下筆即成。”(李昉《太平御覽》)漢宣帝也愛好辭賦!稘h書·王褒傳》云:“上令王褒與張子僑等并待詔,數(shù)從褒等放獵,所幸宮館,輒為歌頌,第其高下,以差賜帛!鄙嫌兴,下必甚焉。帝王親自創(chuàng)作,又極力鼓勵、倡導文士投獻辭賦,不僅直接激發(fā)了朝廷上下作賦、獻賦的熱情,也開啟了漢代基層吏員以辭賦形式反映吏治民情的風尚。學者根據(jù)漢代出土的大量畫像磚石、說書俑、故事壁畫等圖像材料,推斷漢賦除了代表性的文人體物大賦、抒情小賦外,在民間還曾存在著大量的以講唱故事為特色、韻律感強、句式整齊的俗賦或故事賦!渡駷踬x》中,“行義淑茂”、恩愛有加的雌烏和雄烏致力于營造巢穴的建材被盜鳥掠走。當雌烏追討時,盜鳥不僅不知恥認罪,反而強詞奪理,肆意狡辯,甚至毆打、拘禁雌烏致其死亡。而原以為能夠托身的“府官”卻無所作為,致使盜鳥逍遙法外,雌烏無處伸冤、含恨離世。
三
班固在《兩都賦序》中說賦的功能之一是“抒下情而通諷諭”。這表明漢賦與漢樂府民歌一樣,也具有“觀風知政”“因事諷諫”的功用!渡駷踬x》的出土地東?ぃ谖鳚h末年流民問題極為嚴峻!稘h書·成帝紀》載當時情狀:“刑罰不中,眾冤失職,趨闕告訴者不絕”,百姓“流散冗食,餧死于道,以百萬數(shù)”。據(jù)尹灣《集簿》,此郡“口百卅九萬七千三百三,其四萬二千七百五十二獲流”,這些流民沒有穩(wěn)定的經濟收入,游蕩在城鄉(xiāng)之間。為了生存,或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搶劫偷盜,或掘人墳墓獲得錢財,更有一部分人,成為豪強貴族的走狗,橫行霸道,為害一方。據(jù)《漢書》載,東海地區(qū)自漢成帝陽朔三年以來,民間屢有暴動。永始三年,山陽蘇令自稱將軍,率眾起事,“經歷郡國十九,殺東郡太守、汝南都尉”。山陽郡為東海郡近鄰,起事時間距墓主師饒去世,亦不過三年。《東?は螺犻L吏名籍》中有眾多因“捕斬群盜”或“捕格不道”而得升遷的記錄,從另一側面透露了東?ぎ敃r盜賊猖獗、動蕩不安的社會現(xiàn)實!渡駷踬x》中雌烏的悲慘經歷隱喻了民間百姓的遭遇。
《神烏賦》“署名簡”記載的蘭陵縣游徼宏某、□某和臨沂縣功曹某某,常奔走在鄉(xiāng)里街市,最了解民生疾苦。面對治安惡化、民不聊生的社會現(xiàn)實,他們采集“街談巷語”,反映民情,希望引起上層重視,嚴懲盜鳥之流的地方惡霸,重塑各有分理的社會秩序!稘h書·韓延壽傳》記載:“穎川多豪強,難治……民多怨仇。延壽欲更改之,教以禮讓,恐百姓不從,乃歷召郡中長老為鄉(xiāng)里所信向者數(shù)十人,設酒具食,親與相對,接以禮意,人人問以謠俗,民所疾苦,為陳和睦親愛銷除怨咎之路!睅в忻黠@民間講唱故事特征的《神烏賦》,應該就是這類“郡中長老”所陳“謠俗”的底本。
“署名簡”所記錄的《神烏賦》傳播過程可勾勒為:
蘭陵縣民間→蘭陵游徼宏某、□某和書佐風陽→臨沂縣功曹某某→東?すΣ軒燄
蘭陵縣游徼宏某、□某面對本縣盜賊猖獗、民不聊生的現(xiàn)實,將當?shù)匾运踪x形式傳唱的《神烏賦》讓書佐風陽繕寫后共同署名,獻呈有諫議職權的臨沂縣功曹某某;功曹某某又將之獻呈給上一級東?すΣ軒燄。功曹師饒一方面將此賦所反映民情迅速報告郡守,以對盜賊嚴加懲處(按:同墓《東?は螺犻L吏名籍》中有游徼因捕捉盜賊政績突出而得以升遷的記錄),一方面又對此賦予以珍藏,直到陪葬。作為陪葬品的《神烏賦》,可以看作是以文學藝術方式反映民情的一種文書特例。這一現(xiàn)象的揭示,對于認識俗賦的社會功能及傳播形態(tài)具有重要意義。
(作者:寧登國,系聊城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