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漢傳佛教文學思想史研究是一個跨學科、內(nèi)涵十分豐富的綜合課題,涉及僧俗著述、行誼等不同方面。深入研究中國漢傳佛教文學思想的歷史,可以探索中國古代詩學審美理想、特征,文學的取法對象、標準等方面的學術源頭,也可對中國文學思想產(chǎn)生的諸種變化,尤其是詩學審美特征演變的原因進行更為透徹的考察。
把握重要范疇的內(nèi)涵價值
佛理是佛教文學思想形成的學術之源。佛教對于中國文化的增益作用,主要基于佛學,即佛教哲學。同樣,佛教之于中國文學思想的重要價值也主要源于其邃密的學理。佛教文學最具學術價值的精要之處,是緣于佛理而形成的佛教文學思想。中國文學思想史中最具審美意蘊的一些范疇、命題往往與佛學因素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研究佛教對中國文學的貢獻,從思想維度切入是不二選擇。
基于佛理考察中國佛教文學思想史,有助于揭示中國文學思想史中一些重要范疇形成的學術背景,進而更準確地把握其內(nèi)涵及在中國文學思想史上的獨特價值。如理解晚明文學思潮中最具影響的“性靈說”,就應與這一時期流行文壇的禪悅之風結合起來考察。“性靈說”的代表人物袁宏道是一位居士,他所著的《西方合論》被高僧智旭列為《凈土十要》之一,是《凈土十要》中唯一的居士作品,智旭稱嘆其“透徹禪機,融貫方山、清涼教理無余矣”(《評點西方合論序》)。
“性靈說”是袁宏道出入儒佛、融合二家思想形成的文學主張。與袁宏道大致同時的另一位居士文人屠隆也有類似的說法。屠隆說:“佛為出世法,用以練養(yǎng)性靈!保ā斗鸱ń饻罚皩懶造`者佛祖來印,騁意氣者道人指呵”(《清言》)。屠隆亦以性靈論文,指出:“夫文者,華也,有根焉,則性靈是也,士務養(yǎng)性靈而為文,有不巨麗者否也,是根固華茂者也!保ā段恼隆罚┰谕缆】磥恚造`與文學的關系就如同根與花一樣,根系穩(wěn)固,才能花開茂盛。袁宏道、屠隆等居士文人往往以“慧業(yè)文人”自居,佛學是他們文學思想形成的重要學術資源之一。因此,探源于佛理是解讀重要文學范疇、把握其價值內(nèi)涵的必經(jīng)之途。
透視作家創(chuàng)作的文學觀念
文學作品是透視佛教文學思想的重要窗口。中國古代文學思想往往散見于不同的文體之中,表現(xiàn)形式復雜多樣。同時,傳統(tǒng)文論以雜文學理論為主。相對而言,古代作家創(chuàng)作的詩歌、戲曲、小說等文學樣式,往往包含著作家關于文學審美取向及思想底蘊的主張,因此,作品是尋繹古代文學思想不可忽視的材料。考察漢傳佛教文學思想也應從這一進路出發(fā),以便準確揭示作品的思想取向及其文學觀念的內(nèi)涵。
明人徐渭的雜劇《四聲猿》受到同時代人的高度評價,澄道人稱其為“明曲之第一,即以為有明絕奇文字之第一,亦無不可”(《四聲猿引》)。其中《玉禪師翠鄉(xiāng)一夢》的題旨頗難索解,如結合徐渭的思想傾向及該劇的素材淵源,則有助于理解其寫作旨趣。該劇原本于元人雜劇《月明和尚度柳翠》,徐渭再創(chuàng)作時加入了紅蓮誘惑玉通破戒的情節(jié),并將其與《楞嚴經(jīng)》序分的內(nèi)容相比附,只是以玉通飾演阿難,紅蓮飾演摩登伽女而已。因此,可以說,《玉禪師翠鄉(xiāng)一夢》在某種程度上就是《楞嚴經(jīng)》的藝術再現(xiàn)。
徐渭深諳《楞嚴經(jīng)》,著有《首楞嚴經(jīng)解》數(shù)篇,“皆有新意”(陶望齡《徐文長傳》)。雖然徐渭如何詮解《楞嚴經(jīng)》已無文獻可稽,但其詩文中屢屢出現(xiàn)他讀《楞嚴經(jīng)》的記述,如他在自戕前所撰的《自為墓志銘》中說:“渭嘗曰,余讀旁書,自謂別有得于《首楞嚴》《莊周》《列御寇》!毙煳歼通過《楞嚴經(jīng)》來體悟佛學宗旨,他自述云:“以某所觀,釋氏之道如《首楞嚴》所云,‘大約謂色身之外皆己,色身之內(nèi)皆物,亦無己與物,亦無無己與物!保ā短佣U集序》)
徐渭浸淫于佛學,對佛教的“精微之旨”有深切體味。他說:“余惟佛氏論心,諸所證悟即壽,命相者悉掃抹之,而其告波斯匿王又引見恒河性以覺之,云此身變滅之后,乃有不變不滅者存,此皆彼教中精微之旨!保ā顿浂Y師序》)不難看出,所謂“精微之旨”與貫穿于《楞嚴經(jīng)》中的“常住真心”“妙明真心”“如來藏心”頗為相似。緣此,我們可對學界常論及的徐渭“真我”文藝觀有更全面的理解。
一般認為,徐渭的“真我說”與李贄的“童心說”、公安派和竟陵派的“性靈說”相似,是晚明文學思潮中最具特色的理論形態(tài)。但徐渭的“真我”與“童心”“性靈”的內(nèi)涵頗多殊異。李贄所論的“童心”是“最初一念之本心”,袁宏道抒寫的“性靈”是“從自己胸臆流出”,都具一己特色。但徐渭對“真我”的體認則稍有不同,他在《徐文長三集》首篇《涉江賦》中對“真我”內(nèi)涵作了正面詮釋!渡娼x》是徐渭32歲“既落名鄉(xiāng)試,涉江東歸”時所作。在這篇作品中,朋友寬慰其“進退有時,失得有數(shù)”,徐渭深以為然,回應道:“量大塊之無垠兮,曠蕩蕩其焉期,計四海之在天地兮,似礧空之在大澤,中國之在海內(nèi)兮,太倉之取一稊。物以萬數(shù),而人處其一,則又似乎毫末之在于馬脽!苯又,徐渭又說:“物體紛立,伯仲無怪,目觀空華,起滅天外。爰有一物,無罣無礙,在小匪細,在大匪泥,來不知始,往不知馳,得之者成,失之者敗,得亦無攜,失亦不脫,在方寸間,周天地所。勿謂覺靈,是為真我。”徐渭之所以“勿謂覺靈”而謂之“真我”,是因為“覺有變遷,其體安處”?梢,徐渭所論之“真我”與“常住真心”,與其所體悟佛教的“精微之旨”頗為相似,實為借此破斥攀緣心以擺脫科場失意的苦悶心境。
徐渭的“真我說”大致基于上述學術背景,是他精研《楞嚴經(jīng)》以得佛教“精微之旨”、與當時流行的羅汝芳等人“合天地萬物而知其為一我也”(《盱壇直詮》)思想交融互浸而形成的?梢姡骷易髌分畜w現(xiàn)的思想傾向往往與其文學觀念一體共存,相得益彰。
尋繹思想變化的必要線索
交游是文人創(chuàng)作靈感形成、思想激蕩互動的重要形式,是考察文學思想、文學流派形成不可忽視的因素。自佛教傳入以來,士僧交游、居士文人之間的往還便成為文壇的一道別樣風景,同時也是佛學浸潤中國文學、對中國文學表現(xiàn)形式及審美旨趣產(chǎn)生影響的重要途徑。雖然交游僅是文人的活動方式而非學理本身,卻為我們尋繹作家文學思想形成過程提供了必要的線索。蘇軾說:“吳越多名僧,與予善者常十九!保ā稏|坡志林·付僧惠誠游吳中代書十二》)湯顯祖自述:“壯得于可上人!保ā洞疣u賓川》)這些都是我們理解其作品、思想變化不可或缺的資料。
士僧如此,居士文人之間的交游互動同樣是考察文壇趨向不可忽視的環(huán)節(jié)。如袁宏道是推動晚明文學思潮發(fā)展的主將,據(jù)袁中道《吏部驗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狀》所載,袁宏道曾至西陵拜訪李贄,李贄待他極為友善,“留三月余,殷殷不舍,送之武昌而別”。袁宏道受李贄影響,領悟到自己此前株守俗見,“至是浩浩焉如鴻毛之遇順風,巨魚之縱大壑。能為心師,不師于心,能轉古人,不為古轉。發(fā)為語言,一一從胸襟流出”。而睥睨一世的李贄之所以對袁宏道青眼有加,還“殷殷不舍,送之武昌而別”,也與袁宏道的佛學造詣密切相關。他在給袁宏道的臨別贈詩中寫道:“誦君《金屑》句,執(zhí)鞭亦忻慕。早得從君言,不當有老苦!保ā独舨框灧馑纠芍兄欣上壬袪睢罚督鹦季帯肥窃甑涝缒贻嬩泤擦指呱乃拚Z并進行詮釋的作品,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將其列為“釋家類”著作。同時,袁宏道之所以不辭路遠而“走西陵,質之李子”,也是因為“時聞龍湖李子冥會教外之旨”。袁宏道問學于李贄導因于佛學,但其結果則是“既見龍湖”之后,文學觀念為之一變,“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文學思潮隨之勃興。而公安三袁與李贄通過悟證使文學、佛禪交融互通,佛教對于他們文學思想的激蕩、成熟起到了催化作用,并成為其中的有機組成部分。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漢傳佛教文學思想史”(18ZDA239)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