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中國古典文學對日本古代文學的影響是相當深遠的。在上個世紀的大半時間內(nèi),學界主要是從比較文學的角度,探討中日兩國古典文學在表現(xiàn)內(nèi)容、題材、意境和風格等方面的異同關系。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作為域外漢籍研究的一個主要對象,對中國古代典籍在日本的東傳和影響以及日本所抄刻漢籍的研究,漸漸成為學術熱點。近年來,學術界對建立在典籍流播、詩史考證和文本分析基礎上,將古典文獻學、文學文本學、文學接受學有機結(jié)合的“中日古典文學交流與融通”研究的呼聲越來越高,有鑒于此,我們特組織三位中青年學者,立足于典籍考證和文本分析,分別從文學典籍、經(jīng)典作家和經(jīng)典作品三個方面,就中國古典文學對日本古典文學的影響問題進行具體考察、專題研究,以推動中日古典學交流與融通、日本漢籍研究、中日比較文學諸領域朝一個更為具體深弘的方向發(fā)展。
(趙敏俐)
近百年來,中國學者在研究中國古代文學時多注意利用上世紀初新發(fā)現(xiàn)的敦煌殘卷中的資料,視為新材料,謂之“預流”,而對數(shù)量更多、價值更大的日本古代典籍,則相對關注不夠。本文在吸收學界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就筆者之所知見,談談日本古代典籍對唐詩研究的獨特價值。
首先,日本早期漢文典籍反映了唐人詩文集當時流播日本的盛況。中國典籍之大規(guī)模東傳日本,是在公元七至九世紀,時值中國唐朝,日本的飛鳥、奈良和平安朝前期。唐時漢籍東傳的主體是日本派往唐朝的遣唐使和學問僧。唐時日僧攜歸書之目錄,《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五十冊就收了近20種,如最澄《傳教大師將來臺州錄》《傳教大師將來越州錄》、空!队垇砟夸洝、真然《根本大和尚真跡策子等目錄》、常曉《常曉和尚請來目錄》、圓仁《日本國承和五年入唐求法目錄》《慈覺大師在唐送進錄》《入唐新求圣教目錄》、圓珍《福州溫州臺州求得經(jīng)律論疏記外書等目錄》《青龍寺求法目錄》、佚名《新書寫請來法門等目錄》《錄外經(jīng)等目錄》等書目中有不少中土已經(jīng)失傳的唐代詩歌典籍。另外,以《正倉院文書》為代表的,從奈良時期文武天皇大寶二年(702)至光仁天皇寶龜十一年(780)間的古文書,也記載了唐人詩文集近10種。而藤原佐世編撰的《日本國見在書目錄》則全面反映了平安朝前期在日本傳世的漢籍情況,其中著錄的唐人別集就有90種,唐人大型詩文總集和類書有35種。從這些日本早期漢文典籍中著錄、引用的唐代詩文書目,我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看出唐代作家作品在奈良與平安朝前期流傳和影響的情況。就唐人別集而言,當時在日本流傳的多是初唐人的作品集,其中許敬宗集、王勃集、盧照鄰集、李嶠集、武則天集都不止一種,這幾位初唐作家的影響應當相對較大;盛唐別集僅有張說集、李白集、王維集和王昌齡集等為數(shù)不多的幾部,其中李白集還只是《李白歌行集》三卷,杜甫集當時未見傳來,故李杜在奈良、平安朝前期之影響不可能太大;中唐別集雖只有李益集、令狐楚集、白居易集、元稹集寥寥數(shù)家,然白居易集則有《白氏長慶集》廿九卷和《白氏文集》七十卷兩種本子,白居易對日本平安朝中前期漢文學影響之深巨,蓋有以矣。
其次,日本現(xiàn)存的唐人文集古抄本尤其是唐抄本,對輯佚唐詩作品、考察唐集原貌,具有極大的文獻價值。從奈良時期開始,日人抄寫中國典籍蔚然成風。據(jù)阿部隆一編《本邦現(xiàn)存漢籍古寫本類所存略目錄》,日本現(xiàn)存各類漢籍古抄本就達700多種,其中不少是中國早已失傳的唐代詩文典籍。作家別集類的日本古抄本主要有王勃、趙志、白居易等人的集子。正倉院藏抄本《王勃詩序》一卷(卷末所題“慶云四年七月廿六日”,系唐中宗景龍元年,公元707年,距王勃去世僅40年)收序文41篇,其中20篇不見于今本《王勃集》,見于今本《王勃集》者亦多異文。日本還有唐抄本《王勃集》殘卷三種,卷二八、卷二九、卷三〇,抄寫時間為武后垂拱、永昌年間,距離王勃去世更近,存王勃逸文4篇,及王勃歿后親友祭奠文和書札4篇。這些唐抄本不僅可窺唐代三十卷本《王勃集》的原貌,還可補今本遺珠之憾,其親友祭文、書札更為研究王勃家族情況提供了新材料。又,據(jù)《第十三次平城宮發(fā)掘調(diào)查出土之木簡》,在平城宮出土的木簡中,有三片抄錄了王勃《初春于權大宅宴序》,此序亦不載于今本《王勃集》,可見奈良朝民間亦曾流傳著《王勃集》,F(xiàn)藏于日本奈良縣天理圖書館的《趙志集》,據(jù)日本學者考證,似為初唐人趙志的詩集,然趙志與集中唱和之人均無考,作品更不見現(xiàn)存他書,似應引起唐詩研究者之重視。日本所藏白居易集古抄本更多,其中以金澤文庫本文獻價值最大,因為金澤文庫本中有不少卷的祖本,系日僧惠萼來唐時于會昌四年(844)在蘇州南禪院抄寫的67卷本《白氏文集》。筆者曾據(jù)之考證過白居易手定本《白氏文集·前集》的編撰體例和詩體分類觀念。日本還有一些唐詩匯抄性質(zhì)的古寫本,也有相當?shù)妮嬝齼r值和研究意義。如日本文化廳藏古寫本《新撰類林抄》,錄唐詩40首,其中16首《全唐詩》未收,小川環(huán)樹認為其性質(zhì)類似于“唐人選唐詩”,價值介于《河岳英靈集》至《搜玉小集》之間,王勇則認為是與空海有關的“日人選唐詩”,更不容忽視。原為日本尾張國真福寺藏品、現(xiàn)藏名古屋大須觀音室生院的寫卷《翰林學士詩集》,系平安時代中期以前的寫本,收唐太宗與許敬宗等人詩51首,其中近40首未見于《全唐詩》,陳尚君考為《許敬宗集》之殘卷。日人酒井宇吉藏《唐詩卷》,系平安寫本,存作者13人,唐詩27首,其中有13首,不見于《全唐詩》。另,伏見宮舊藏平安朝后期寫本《雜抄》存卷十四,抄有唐代樂府詩35首、唐文1篇,有18首《全唐詩》未收。這些日本古抄本和唐抄本對唐詩輯佚以及唐集編撰體例研究,具有極高的文獻價值和學術意義。
再次,日本古代典籍中還保存了很多唐時中日詩人交游、創(chuàng)作交流的珍貴史料。日本孝謙天皇天平勝寶三年(唐玄宗天寶十年,751)編撰的第一部漢詩集《懷風藻》收集了120首漢詩,作者包括文武天皇、大津皇子、大友皇子等皇族,還有官員、文人和僧侶等。其中遣唐使的作品多有在唐時所作詩篇,如釋辨正的《五言與朝主人》《五言在唐憶本鄉(xiāng)一絕》、釋道慈的《在唐奉本國皇太子》等。遣唐使、學問僧與唐代詩人之交往,雖然兩《唐書》和《全唐詩》《全唐文》中多有反映,如王維等人與阿倍仲麻呂(晁衡)酬贈之詩,但是日本古代典籍中保存的相關資料更多,反映面更廣。如平安時代高僧空海來唐時的詩歌作品,市河寬齋編《日本詩紀》中錄有《在唐觀昶法和尚小山》《留別青龍寺義操阿阇梨》,《弘法大師全集》第三輯《拾遺雜集》中還收有《在唐日示劍南惟上離合詩》,《弘法大師全集》收錄的圣賢撰《高野大師御廣傳》中也保存了空;貒鴷r唐人馬聰、朱千乘、朱少端、沙門鴻漸、曇靖、鄭壬等人的贈別詩。再如,與空海同時來唐的另一位日本高僧——謚稱“傳教大師”的最澄在回國前,唐人也有詩送別!讹@戒論緣起》上卷有《臺州相送詩》,收貞元二十年(804)臺州司馬吳[~公式~]《送最澄上人還日本國序》及臺州僧俗送別詩9首。據(jù)戶崎哲彥考證,最澄當時在臺州與著名文人陸淳等人也有交往,陸淳曾作有《送最澄阇梨還日本》。在日本停派遣唐使后,承擔著中日詩歌創(chuàng)作交流工作的是唐代東北地方政權渤海國遣日本使。渤海先后出使日本的裴颋、裴璆父子,不僅與平安朝漢文學大家菅原道真、菅原淳茂詩歌唱和往還,還結(jié)下了父子兩代的深厚友誼。在菅原道真的《菅家文草·菅家后集》中收有菅原道真贈予裴颋的詩歌,平安朝漢詩文集《文華秀麗集》中收有渤海國使臣王孝廉詩5首,釋仁貞詩1首,平安朝另一重要的詩文集《經(jīng)國集》中則收有渤海國使楊泰師詩二首。王孝廉在出使日本時,還與高僧空海私交甚篤。當王孝廉于歸國途中不幸逝世的消息傳至日本,空海作《致渤海使王太守室》《傷渤海國大使王孝廉中途物故》等詩文,表達深切的哀痛?梢哉f,日本古代典籍為我們細化研究唐詩在東亞的傳播影響史、中日文學交流史,提供了豐富的第一手資料。
另外,日本古代詩學、歌學著作中還大量保存了唐詩體格律理論和詩學評論資料。成于日本圣武天皇天平二十年(唐玄宗天寶七年,748)的《寫章疏目錄》中就已有隋杜正藏的文章作法書《文軌》。日本遣唐僧空;貒鴷r(唐順宗元和元年,日平成天皇大同元年,806),更是帶了大量的詩格著作。其《文鏡秘府論》和《文筆眼心抄》就是根據(jù)唐代詩格類著作編成的。張伯偉從中輯出初盛唐詩格類著作多部,如上官儀撰《筆札華梁》、佚名撰《文筆式》、舊題魏文帝撰《詩格》、元兢撰《詩髓腦》、佚名撰《詩式》、崔融撰《唐朝新定詩格》、舊題李嶠撰《評詩格》、舊題王昌齡撰《詩格》、釋皎然撰《詩議》《詩式》等書。此外,日本人所編撰的漢詩文作法類著作,如《作文大體》《王澤不渴抄》《文筆問答抄》等著作中,也保存了一些有關漢詩格律聲病的資料,其中的五七言平仄譜似從已失傳的晚唐五代詩格類著作中來。日本平安朝漢詩文總集《本朝文粹》卷第七“省試詩論”中收錄的平安朝文學博士大江匡衡與紀齊名關于大江時棟省試詩是否有病犯的爭論,可為我們研究唐代省試詩考核判等時聲病規(guī)定的執(zhí)行情況提供旁證。至于日本歷代詩話中對唐代詩人及其作品的大量評論,對我們考察唐詩在日本的流傳和影響,研究日本古代各時期對唐代作家作品的受容,都是絕好的第一手資料。值得注意的是,日本早期歌學著作如藤原濱成的《歌經(jīng)標式》、喜撰的《倭歌作式》、孫姬的《和歌式》、佚名《石見女式》、壬生忠岑的《和歌體十種》、源道濟的《和歌體十種》等因受唐代詩格類著作影響較大,也是我們研究唐詩體格律理論、和歌早期形態(tài)與唐詩體式之關系的重要資料。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由于日本古代典籍中蘊含了如此豐富而寶貴的與唐詩相關的資料,我們中國學者如果善加利用,應可將唐詩研究向前推進一大步。
(作者:杜曉勤,系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