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廂”本來是指“西邊的廂房”,在中國傳統(tǒng)觀念中,“北屋為尊,兩廂次之,倒座為賓”,西廂房一般為女性晚輩居住的地方。唐代元稹傳奇小說《鶯鶯傳》中之“西廂”,乃“普救寺之西偏屋也”(周昂《序西廂》),“西廂”在元稹的傳奇中出現(xiàn)過兩次,第一次是“待月西廂下,迎風(fēng)戶半開,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另一處則為“既望之夕,張因梯其樹而逾焉。達(dá)于西廂,則戶半開矣”。傳奇中的“西廂”既是鶯鶯的住處,也是張生與鶯鶯私會之地。
唐宋時期,由于元稹《鶯鶯傳》傳播廣泛,“其事之震撼文林,為力甚大”(魯迅語),不僅出現(xiàn)專門歌詠崔張故事作品的詩詞,而且“西廂”一詞,也頻繁出現(xiàn)在詩詞當(dāng)中。如蘇軾詩《再和楊公濟梅花》“斬新一朵含風(fēng)露,恰似西廂待月來”,蘇軾詞《雨中花慢·邃院重簾何處》“今夜何人,吹笙北嶺,待月西廂”,周邦彥《風(fēng)流子·新綠小池塘》“遙知新妝了,開朱戶、應(yīng)自待月西廂”,賀鑄《踏莎行·暈眉山》“殢酒傷春,添香惜夜。依稀待月西廂下”等。從中可見,唐宋詩詞中的“西廂”,已經(jīng)不是單純的“西邊的廂房”的意思,它反復(fù)在詩詞中出現(xiàn),超越“物之表象”而具有意象的性質(zhì)。它和崔張故事聯(lián)系在一起,含蓄表達(dá)了男女約會、相思等“象外之意”。
金元時期隨著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與王實甫雜劇《崔鶯鶯待月西廂記》的出現(xiàn),特別是“天下奪魁”的《王西廂》,進一步擴大了“西廂”意象的傳播。這兩部作品直接以“西廂”命名,一反過去大多以“鶯鶯”為題的做法,如《鶯鶯歌》《調(diào)笑令·鶯鶯》或者《鶯鶯六幺》等,所以清周昂在《序西廂》中說:“西廂得張崔之事以傳,而實則張崔之事轉(zhuǎn)賴《西廂》以傳。則是西廂得實甫之筆墨以傳,而實則實甫之筆墨轉(zhuǎn)賴《西廂》以傳!币虼,隨著王實甫《西廂記》的傳播,“西廂”也成為大家熟知的一個戲曲意象,大量出現(xiàn)在元明時期的散曲當(dāng)中。元明散曲中的“西廂”意象,無論是表現(xiàn)方式,還是內(nèi)容,都比唐宋詩詞中的“西廂”意象更為豐富。
元明散曲中的“西廂”意象,除了和“待月”相連外,還與《西廂記》中的人物鶯鶯、張生、紅娘等聯(lián)系在一起,如無名氏的〔越調(diào)·斗鵪鶉·妓好睡〕中有“西廂底鶯鶯立睡……東墻下秀英如癡”,“東墻”指的是元代白樸的雜劇《董秀英花月東墻記》,寫書生馬文輔和董秀英的愛情故事。這首散曲為了嘲諷“妓好睡”,用了“西廂底鶯鶯立睡”的場景,如果聯(lián)想起戲曲中“鶯鶯待月西廂”的情形,讀后會讓人忍俊不禁。關(guān)漢卿的〔正宮·端正好·集雜劇名詠情〕中有“則被這西廂待月張君瑞,送了這花月東墻董秀英,盼殺君卿”。曲中的“西廂”與“東墻”,既是劇名,又是兩個戲曲意象,散曲借兩個“一見鐘情”的愛情故事,表達(dá)了女子對愛情的向往與追求,構(gòu)思非常巧妙。
元明散曲中的“西廂”,由特指鶯鶯和張生私自約會的場地,變成泛指一切情人們的幽會。如“記待月西廂和你攜素手,爭奈話別匆匆”(高明〔商調(diào)·二郎神·秋懷〕),寫的是回憶與情人的約會,還有“到西廂等的人靜也,又不成再推明夜”(徐再思〔雙調(diào)·壽陽曲·春情〕),寫的是到約會地點等候情人,“相逢常約西廂等,到來不奉東墻命”(周文質(zhì)〔雙調(diào)·新水令·思憶〕),則是指經(jīng)常與情人約會的場所。這些散曲中的“西廂”皆不是實指,而是作為一個意象存在,不僅暗含崔張西廂待月的故事,而且很容易令人聯(lián)想起戲曲舞臺上的場景,“不近喧嘩,嫩綠池塘藏睡鴨;自然幽雅,淡黃楊柳帶棲鴉”,使得散曲富有詩情畫意而且意蘊深遠(yuǎn)。
《西廂記》中鶯鶯待月西廂,張生跳墻赴約,由于張生的魯莽,鶯鶯的害怕,于是一場美好的約會,頓時變成一出鬧劇;厝ズ蟮膹埳,相思病愈發(fā)地加重了,正如紅娘稱其為“普天下害相思的不似你這個傻角”。因此,“西廂”意象也帶有了濃厚的相思之意,關(guān)漢卿的〔雙調(diào)·大德歌〕:“粉墻低,景凄凄,正是那西廂月上時!边@首散曲寫的是女子對情郎的思念,開篇寫景“西廂月上”,與下文的“好叫人暗想張君瑞”相呼應(yīng)。張可久的〔越調(diào)·寨兒令·閨思〕云:“月淡西廂,云冷高唐,獨自地誤春光。”此句承前“一團兒志誠誰信道謊”而來,表現(xiàn)女子對男子的思念之情。湯式〔雙調(diào)·蟾宮曲〕:“冷清清人在西廂,叫一聲張郎,罵一聲張郎!鼻颖砻媸橇R情郎,實際上卻表現(xiàn)了女子對男子的極度思念。這些散曲中的“西廂”意象,大都是作為渲染環(huán)境的景色存在,但是與戲曲舞臺上的崔張愛情聯(lián)系起來,給人感覺卻是情景交融在一起,散曲中的“西廂”意象,使得曲子感情的抒發(fā)巧妙而又含蓄。
隨著戲曲《西廂記》的傳播,人們對《西廂記》中的故事情節(jié)、人物形象,甚至是一些唱詞,越來越熟悉,因此,元明散曲中還有一種不出現(xiàn)“西廂”二字,直接用《西廂記》中相關(guān)的人物或者場景,如“角門”“荼蘼架”等,來暗指崔張故事,這屬于廣義上的“西廂”意象。商挺的〔雙調(diào)·潘妃曲〕:“則道是冤家,原來風(fēng)動荼蘼架!睙o名氏的〔正宮·塞鴻秋〕:“轉(zhuǎn)過海棠軒,映著荼蘼架。果然道色膽天來大!薄拜鞭录堋痹从凇段鲙洝分屑t娘的唱詞“金蓮蹴損牡丹芽,玉簪兒抓住荼蘼架”,寫鶯鶯去約會時“且行且回頭”的情形。由于這句唱詞流布廣泛,《金瓶梅》二十一回寫西門慶與妻妾們擲骰玩骨牌行酒令時,要“合西廂一句”,月娘說的就是“游絲而抓住荼蘼架”,因此,“荼蘼架”也成為一個蘊含西廂故事的意象。這些廣義上的“西廂”意象,同樣隱含著崔張故事,在表現(xiàn)方式上,則更為靈活多變。
元明散曲中的“西廂”意象,承唐宋詩詞中的“西廂”意象而來。受雜劇《西廂記》等戲曲舞臺的影響,它不僅有詩詞意象的特性,既雅致蘊藉,又靈活生動,而且還具有戲曲舞臺意象的特點,即通過讀者的聯(lián)想,還原舞臺上的《西廂記》表演,構(gòu)成鮮明的圖景,富有戲劇效果。元明散曲中的“西廂”意象,豐富了散曲的內(nèi)容和表現(xiàn)手法。
(作者:尹蓉,系南昌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