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家族文學研究是近年來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熱點之一,其豐碩的成果既拓展了古代文學研究領域,也深化了我們對文學生產(chǎn)過程和規(guī)律的理解。本期所刊發(fā)的文章,主要圍繞家族文學中的“家學”這一主題展開!都易謇凼阑橐雠c文學“濡化”》一文在“濡化”理論的提示下,集中討論文化家族間的累世婚姻現(xiàn)象對家族文學人才的成長與家族文學發(fā)展的影響,指出累世婚姻在廣度和深度上改變了家族文學格局的同時,進而認為累世婚姻背景中家族文學存在著承與變的復雜性!对娫诮谏倌辍芬晃膭t是以貴潘詩人潘曾沂的詩風演變?yōu)檠芯總案,來呼應《家族累世婚姻與文學“濡化”》一文中所討論的家族文學中承與變的關系,并指出時代潮流、師友資源、個人際遇等異類元素都會通過各種通道來影響家族文學的創(chuàng)生,從而使得文學家族在延續(xù)家學的同時,又呈現(xiàn)出某種異類的新面。而《吳江柳氏家族》一文則為家族文學的傳承提供了很好的個案。吳江柳氏家族明末遷居吳江,清末躋身地域文學家族之列,其壯大為一個地域性的文學家族經(jīng)歷了漫長的過程,其間層累的理路恰可作為觀察文學家族地域影響力建立的典型。(張廷銀)
文化家族間往往存在累世婚姻現(xiàn)象,這對家族文學人才的成長與家族文學發(fā)展具有怎樣的影響?這個社會學、歷史學與文學之間的問題似乎一直處于家族文學研究的邊緣,尚未引起應有的關注,本文試從“濡化”視角進行討論。
一
濡化,是美國學者威廉·A·哈維蘭在《文化人類學》中對社會文化從一代傳到下一代,而個人成為社會成員過程的概括。他指出:“因為文化是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是習得的,而不是經(jīng)由生物遺傳而來的,所以任何社會必須以某種方式確保文化適當?shù)貜囊淮鷤鬟f到下一代。這一傳遞過程就被稱為濡化(enculturation),而且濡化是從個人一出生就開始的。在所有社會,濡化的第一個媒介是個人出生之家的成員。當年輕人長成時,家庭外的成員加入到這個過程中來。這些個人通常包括其他親屬,而且肯定包括個人的同齡伙伴!
這種濡化式的傳遞對家族的文學影響,即是默熏浸染,移情融性,向風承流,習得而化;,既是過程,也是結果,即通過聆教向學,切問近思,感受人文環(huán)境,積累文學與文化修養(yǎng)。文徵明《相城沈氏保堂記》有所謂“詩書之澤,衣冠之望,非積之不可”之說,事實上,“濡化”的過程就是“積”的過程,它標志著家族的漸變發(fā)展。當這種“積”的成果在社會文化指標體系(諸如科舉、學術研究、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等)中達到相當數(shù)量和質量后,家族發(fā)展便具有了動力,“詩書之澤,衣冠之望”便能顯示出豐富內(nèi)蘊。
家族文化的濡化—積淀,也是文學精神、文學智慧的成長,這個過程與文學人才的養(yǎng)成過程同步。一族之內(nèi),人文蔚起,名家輩出,踔厲士林,表明文化家族由成型而興盛,同時也是家族文學人才資源豐足而卓越的表征。它意味著家族中“家法”“學統(tǒng)”建立后文學傳統(tǒng)得以光大,“家法立則積厚者流光,學統(tǒng)立則父作而子述”(秦敦世《續(xù)修錫山秦氏宗譜序》),世代承傳必將形成強勁延展、枝派綿遠的家族文脈。
故知家族文學之“濡化”即家族文脈的承傳與影響,其指向是“風雅之集,萃于一族”的境界。這是以家族的“結構力量”形成家族文學圈——在不同世代層面將家族“佳子弟”聯(lián)結、聚合成文學集群。這個集群一方面由于文學情趣與聲氣相通,可以使文學熱情和力量放大;另一方面為后代的成長設置了天然的文學環(huán)境,成為文學家的培育基地。正是在這個具有“結構力量”的家族文學圈中,人們不但看到文化家族的文學創(chuàng)造力,還能夠看到新世代家族文學群體經(jīng)過濡化的再生和成長。
二
如果我們僅僅基于近親血緣關系的家族來談家族文學發(fā)展,會忽視文學人才養(yǎng)成與家族姻婭脈絡有關的事實。所謂“濡化”實際上往往是在姻婭系統(tǒng)中產(chǎn)生的,而桐蔭世家累世婚姻形成的家族脈絡則更繁復,家族文學的“濡化”格局也更為闊大。
越是文化發(fā)達的地區(qū),高門大族越多,累世婚姻也越多,這方面的例證僅在明清江南地區(qū)就不勝枚舉。美國學者艾爾曼在《經(jīng)學、政治和宗族》中曾經(jīng)細致梳理過常州名族莊氏與劉氏累世通婚的情況,其實莊氏作為一個文化巨族,與常州地方名族世代聯(lián)姻或連環(huán)婚姻絕不止劉氏而已,如唐順之娶顧齊之女為妻,后莊齊之孫莊以臨又娶唐順之之女。莊氏與錢氏也世為婚姻,莊炘子莊逵吉娶錢維誠妹為妻,莊述祖子莊廉甲娶錢維誠孫女為妻,莊柱娶錢榮世之女為妻。洪亮吉的一個姨母曾嫁給莊氏族人,后洪亮吉的長子飴孫又娶莊起元一支的后代莊云的女兒為妻。
潘光旦先生在《近代蘇州的人才》中對潘家的婚姻狀況作過分析:“潘氏所在與通婚的人家,以汪、陸兩氏為獨多,與汪氏的姻緣尤其是固結而不解……汪氏女子嫁于潘氏的共十三例,潘氏女子嫁與汪氏的凡十八例。潘世恩自己娶的是汪氏,三個兒子中,兩個娶汪氏,五個女兒,全嫁給汪氏;世恩的孫子祖蔭、祖疇,娶的也是汪氏;世恩子曾瑋一房的子若孫和汪氏的往復為婚,尤其是多至不可究詰。這其間幾于每一個婚姻是中表婚姻,是不言可知的了!
晚清名門世為婚姻的情況更多,錢仲聯(lián)先生在《夢苕庵詩話》中曾記載:“舅祖翁松禪,自戊戌放歸后,即閉門不出。初居西門外錦峰別墅……公居此不久,嫌近城市,移居白鴿峰。時往相見者,余姑丈俞孝廉金門鍾鑾,亦即公之甥也!边@里涉及常熟翁氏與湖州錢氏以及由此延展的俞氏間的連環(huán)婚。先是湖州錢振倫取翁心存之女、翁同龢之姊翁端恩,后來錢振倫的三女兒云輝嫁于優(yōu)貢生俞大文之子俞鍾鑾,而俞大文之妻正是翁端恩的姐姐翁壽珠。
文化家族之間原本存在著深刻的“道誼”,這是在社會同一結構層次上產(chǎn)生的某種共同的文化認同,“道誼”達到一定的程度之后,便面臨如何“升級”的問題。即如何使世家之誼更加穩(wěn)固長久,以達到“道誼淵源,通家累葉”的理想之境!吧墶钡姆椒o非是“關系上疊加關系”。從濡化角度來說,單維性傳遞與多維性傳遞,其化成效果有較大不同,而“關系疊加”正使得家族文化的濡化之面得以擴大,濡化之脈得以延展?梢哉f,累世婚姻在廣度和深度上改變了家族文化的濡化格局,也必然會影響文學的發(fā)展。
三
不同家族的文化傳遞有不同的方向,形成了不同的脈動。大體來說,一門之內(nèi)代際關系越緊密,越可能產(chǎn)生直接影響,形成垂直型承傳關系。但祖孫、父子之間的文學影響,以文類論之雖相同者為多,卻已非盡然。如清代吳縣潘氏文學之盛始于奕雋,其“嗜吟詠,以詩文名世”(同治《蘇州府志》卷八三),而至其侄孫輩曾沂、曾瑩、曾綬、曾瑋俱善為詞,轉而以詞學為家學了。而若以風格流派論之,則異趨者每見,如晚清翁心存與翁同龢父子,一則宗唐,結乾嘉詩派之局,一則宗宋,用力于東坡、山谷,詩學路數(shù)“同龢不類其父”(錢仲聯(lián)《近代詩鈔·翁同龢傳》)。
在累世婚姻的文化家族中,文學影響與承傳問題就更加復雜了。親族間疊加關系連接成碩大的文化叢林,盤繞錯節(jié),枝丫繁茂。這片茂林的光華映照在大家族成員身上,每一棵樹上的枝杈,他們都能夠觸摸到;每一片樹葉的露珠,他們都能得到滋育。但到底是哪一個脈系,何種因素對家族成員的文學觀念和創(chuàng)作實踐產(chǎn)生作用,就非一言可蔽之了。
文學的承傳與變化,在累世婚姻家族中往往具有某種相對性,這種相對性與接受影響的不確定性有關。至少有三條承傳脈絡:
一是父系。清代陽羨儲大文《在陸先生傳》云:“吾儲氏父子兄弟間,自相師友,頗以能文章世其家!碧珎}王撰《丁酉初夏雨夜偶成一百四十韻》云:“昆季共九人,參差不一致。大都守家風,未失祖先意!边@是一條主線,例證俯拾皆是。二是母系。常州洪亮吉之母家蔣氏出自武進云溪蔣氏家族,為蔣斅淳之女。亮吉六歲喪父后隨母移居外家,至二十二歲其外祖母龔太孺人去世后離開,前后達十五年之久,外家給予他幾近完整的文化養(yǎng)成。錫山秦瀛之母徐氏為昆山徐乾學孫女,秦瀛雖早承秦松齡之家學,但亦受外家教育之惠,在《外祖徐二磯先生詩序》中記有早年母親對其所言:“汝外祖工于詩,汝長,外祖當教汝詩。”外家對許多文學家來說,是成長的搖籃,上升的階梯。三是中表親。這是上述關系的衍生,但無論數(shù)量或關聯(lián)密度都極為突出,實可專論。如陽羨詞人大多出自本邑文化家族,而陳氏、史氏、萬氏、任氏、徐氏等彼此又都保持著世代通婚的關系。陳維崧與諸文人既是文友,又為中表。史惟圓是陳維崧的表姐夫,曹亮武是陳維崧的表弟,陳維崧與史惟圓唱和達五十九次之多,與其表弟曹亮武唱和也有二十六次,《荊溪詞初集》即陳維崧與曹亮武中表兄弟合作的成果。
累世婚姻之于家族文學影響的復雜性在于,由于累世婚或即連環(huán)婚,故這三條脈絡常常是交互性的,內(nèi)含著承與變的辯證關系:某一脈絡之“承”恰恰意味著對另一脈絡之“變”;承皆有源,變則有因。另外,桐蔭世家尤其是具有累世婚姻背景的子弟得天獨厚,稟性或有不凡,成立之后多有自我交游群體;故生于家族自有所“承”,社會交往滋其所“變”。
承與變,皆是“濡化”的題中之義,而累世婚姻之桐蔭世族的“濡化”,使文學家的養(yǎng)成具有了更充分的精神資源,創(chuàng)造了更多維的選擇空間,也預示著更多的發(fā)展可能。
(作者:羅時進,系蘇州大學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