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琨,系浙江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黃靈庚,系浙江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日本素有翻刻漢籍的傳統(tǒng),其刻本一般稱為“和刻”。和刻之于《楚辭》也不例外,如漢王逸《楚辭章句》(《章句》)、宋洪興祖《楚辭補(bǔ)注》(《補(bǔ)注》)及朱熹《楚辭集注》(《集注》),都是研究者必讀必備之書,于是日本學(xué)者花大力氣,加以翻刻。
一、和刻《章句》本:和刻《章句》易名為《王注楚辭》,翻刻于日本寬延三年(1750),?陶邽椤扒f允益”,故稱為“莊本”。莊氏,姓莊田,名益恭,字子謙,通稱平五郎!墩戮洹废登f氏年五十四歲時?,屬其晚年之作。
莊本卷首有明王世貞序,次為其師服元喬題識,次為莊允益自序,次《凡例》,次《目錄》。服氏稱“莊子謙與二三子校《楚辭王注》”,莊氏自序也稱“今茲與友人井勃門、柳大禮讀之,遂句焉,梓于前川氏”。井勃門、柳大禮、前川氏等人,可能就是“二三子”,共同參與了校讀編纂工作?梢姶藭du,師友相從,匯集了眾人智慧,實屬難能可貴。
莊本盡管改了書名,但其整體結(jié)構(gòu)、卷次編排,與存世《章句》本無甚異同。
莊本問世后,受到熱捧。劉師培說,“今所傳王本,明刊而外,惟日本莊益恭刊本較為精善”。崔富章說,“總體觀之,莊氏?锻踝⒊o》,乃取各本之長”。其實不然。莊氏《凡例》稱,“今所讎校,華本四通,此方寫本一通”。經(jīng)反復(fù)比勘,所謂“華本四通”:一是俞初?逃谌f歷十四年本(俞本),二是萬歷十四年馮紹祖翻刻于觀妙齋本(馮本),三是朱燮元、朱一龍?逃谌f歷二十九年本(二朱本),四是《凡例》所說《箋注》本,屬于洪興祖《補(bǔ)注》系列刻本。這些本子,皆非善本。所謂“此方寫本一通”,或說是明隆慶本,沒有依據(jù)。從目前版本著錄看,隆慶本沒有傳入日本的著錄。
《章句》系列,以據(jù)宋翻刻的正德本(通稱黃省曾本)、隆慶本(通稱夫容館本)為最佳。馮本的藍(lán)本是隆慶本,而其差異之處,是馮氏或據(jù)《補(bǔ)注》《文選》本校改所致。二朱本的藍(lán)本是隆慶本,翻刻中又增加了訛誤。俞本的藍(lán)本是正德本,又據(jù)朱熹《集注》重作編次、校改,合并為十卷,已去正德本較遠(yuǎn),是《章句》系列中較差的一種。
莊本的底本恰恰是最差的俞本。如《九歌》《九章》《七諫》《九懷》《九嘆》《九思》六卷,卷首均有小目,俞本刪小目,莊本從俞本,也無小目。正德本等《天問后序》后又載班固序,俞本不載,莊本也不收錄。至于各篇文字,莊本與俞本同而與他本異者多達(dá)270余條。如《離騷序》“屈原名平”,馮本等皆無“名平”二字,是俞氏據(jù)《集注》妄增,而莊本因襲其誤。類此情況,不勝枚舉。證明莊氏是以俞本為底本,用馮本、朱本、《箋注》作校本。莊氏斥俞本改變了《章句》結(jié)構(gòu),“妄作可笑”,分卷及《離騷后序》《天問后序》取舍,采用了馮本、朱本,但是并不能改變其底本為俞本的事實。自《大招》以后,莊本與馮本、朱本同而與俞本異的情況,逐漸增多,可能是刻意據(jù)馮本、朱本校改。尤其《九懷》《九嘆》《九思》三篇,底本換成了馮本;蛟S其所據(jù)俞本缺后三卷,據(jù)馮本補(bǔ)足。所以,莊本便成了一個“四不像”的“假古董”,其文獻(xiàn)價值也可想見。
莊氏漢學(xué)素養(yǎng)不高,在校改中多有誤判。如《離騷》“皇覽揆”句王注“言己美父伯庸”,“皇”訓(xùn)“美”,注文宜有“美”字,莊氏據(jù)馮本誤刪了“美”字。最不能認(rèn)可者,莊氏無版本依據(jù),憑臆妄改。如《國殤》“凌余陣”句王注“侵凌我屯車”,《補(bǔ)注》本作“屯陣”,莊本私改作“屯軍”。類此不在少數(shù)。莊本不是“精善”之本,不值得過度譽(yù)揚(yáng)。
二、和刻《補(bǔ)注》本:傳世《補(bǔ)注》,只有明、清刻本,且以清刻為主。所謂“明翻宋本”,已收入《四部叢刊》。此外,有明末清初毛表?碳彻砰w本(汲古本),清康熙間陳枚寶翰樓翻刻汲古閣本(寶翰本),易名《楚辭箋注》,清素位堂依寶翰樓翻刻《楚辭箋注》本(素位本),清同治十一年金陵書局翻刻汲古閣本(同治本)等多種,以汲古本為最佳。但是,完整無缺的汲古原刻本,存世僅見兩部:一部藏于國家圖書館,有王國維朱墨手批;一部藏于南京圖書館,有清丁丙題簽。其他均為殘本。短短三百余年,連《補(bǔ)注》汲古本已成稀罕物,古籍保存太不容易了。當(dāng)下容易看到的,如中華書局《補(bǔ)注》點(diǎn)校本,標(biāo)榜底本用汲古本,實際上是同治本或者是《四部備要》本。同治本在上述刻本中,錯誤最多,是個劣本。上海古籍出版社點(diǎn)校本《補(bǔ)注》,是用汲古本作底本的。
和刻《補(bǔ)注》,鋟版于日本寬延二年十一月皇都書林,故稱“皇都本”,其時相當(dāng)于清代乾隆十四年(1749)。平安柳美啟糾集中村治郎兵衛(wèi)等十人校刊此書。柳美啟,即“柳治兵衛(wèi)”學(xué)名,字公通,號四明,因而或稱“上柳四明”,或號士明,日本京都人;识急镜牡妆荆瑢W(xué)者或以為是汲古閣本,或以為是寶翰本。其實是素位本。證據(jù)是:一、素位本題名為《楚辭箋注》,與皇都本同;二、柳美啟于跋中說“補(bǔ)注間有數(shù)字脫而不補(bǔ),因知此希世殘編”,是指《漁父》“世人皆濁”句下無注。寶翰本有注,而素位堂本同皇都本無注。更為重要的是,皇都本、素位堂本,文字相同最多。從目前版本著錄看,不見有汲古本的著錄,說明沒有傳入日本。
皇都本校改了底本的文字訛誤,確有可取之處,值得參考。《離騷》“紉秋蘭”句《補(bǔ)注》“廣而長節(jié),節(jié)中赤”,素位堂本“赤”作“亦”,他本也誤作“亦”。柳氏據(jù)《離騷草木疏》“蘭”條改作“赤”!短靻枴贰懊疑憽毕隆堆a(bǔ)注》引《山海經(jīng)》“其枝四衢”,素位堂本“四”誤作“曰”,他本亦誤。柳氏據(jù)《中山經(jīng)》改作“四”。但是,新增的文字錯誤,比校正者多出幾倍。如《離騷》“雜申椒”句王注“猶維用眾賢”,素位堂本“維”作“雜”。雜,合共的意思,說合種申椒、菌桂諸芳,故下有“是雜用眾芳之效”。維,是誤字。他如“雅”誤作“推”,“乎”誤作“平”,“匹”誤作“四”,“其”誤作“共”,“若”誤作“苦”,不勝枚舉。和刻本無端出現(xiàn)了許多日本通行的俗體字,如“怛”作“怚”、“擔(dān)”作“抯”、“妲”作“姐”之類,比比皆是。所以,《補(bǔ)注》皇都本,夠不上善本的資格。
三、和刻《集注》本:元明以后,隨著程朱理學(xué)官方意識形態(tài)地位的確立,原來備受理學(xué)家冷落的《楚辭》,一度熱了起來。在日本,江戶幕府的統(tǒng)治地位不斷加強(qiáng),朱學(xué)成為日本官學(xué),《集注》也得到日本朝野的關(guān)注。慶安年間,日本開始翻刻《集注》。慶安本最初只有《集注》八卷、《后語》六卷,易名曰《注解楚辭全集》。享保九年(1724),八尾平兵衛(wèi)等又補(bǔ)刊了《辯證》二卷,書名才改為《楚辭集注》,得以成為足本。
慶安本首為何喬新《楚辭序》,次《馮開之先生讀楚辭語》,次《目錄》,次《集注》正文,次《后語原序》,次《后語》。和刻慶安本的底本,饒宗頤等認(rèn)為是何喬新成化十一年(1475)刻本。這并不靠譜。慶安本“目錄”下有“朱子校定”四字,成化本無;慶安本半葉九行,行十八字,成化本半葉八行,行十七字;慶安本正文后夾注雙行小字列集校,然后另起一行空一字單行小字列集注,成化本正文后夾注雙行小字先列集校再列集注,集注不另起一行;慶安本眉端有批語,成化本無批語;慶安本《后語》無總目,成化本有總目。再說,《馮開之先生讀楚辭語》,收錄在萬歷南京刻本里,如果慶安本以成化本為底本,為何羼入了成化本之后近百年刻本里的內(nèi)容文字?兩者互異之處,比比皆是。這些差異,都可以證明二本版式不同,沒有因襲關(guān)系。竹治貞夫先生持相同看法,并斷定其底本為萬歷南京本,其依據(jù)是誠如上述所見差異之處,恰都與萬歷南京本相同,結(jié)論可以成立。
傳世《集注》,有宋寧宗嘉定四年(1211)本、理宗端平二年(1235)本,都保存了其書原貌。成化本據(jù)端平本翻刻,開明代翻刻《集注》先河。之后有正德本、嘉靖本、萬歷本、天啟本、崇禎本等數(shù)十種,都是據(jù)成化本翻刻的。慶安本又據(jù)萬歷南京本翻刻,距離宋刻已相隔好幾代,其原貌已蕩然無存。當(dāng)下整理《集注》,當(dāng)然以宋刻為底本,遇到疑難問題,參校元刻本就夠了,明刻以下多見廢棄。所以從文獻(xiàn)意義上說,慶安本價值不大。何況這個本子?辈痪H纭皳(jù)”訛作“括”、“埋”訛作“理”之類,比比皆是,離善本要求也甚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