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懷榮：漢唐詩文中的琴瑟寓意

明代杜堇繪《聽穎師彈琴》 資料圖片

作者系中國海洋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教授

編者按

詩歌、音樂和舞蹈，在發(fā)生之初即密切相關(guān)。當(dāng)舞蹈獨立后，詩樂仍長期默契配合，除《詩經(jīng)》、樂府及詞、曲等詩樂結(jié)合的典范之外，音樂與文學(xué)的其他方面同樣也結(jié)緣頗深。本期的三篇文章，從不同視角切入，對音樂與樂府歌詩及文學(xué)的相互滲透做了獨到的個案探討。《漢唐詩文中的琴瑟寓意》通過對漢唐典籍的梳理，發(fā)現(xiàn)琴瑟除喻婚姻外，尚有多種寓意，從中可以看出作為樂器的“琴瑟”對文學(xué)的多方面影響�！赌铣瘏歉枧c魏晉風(fēng)流》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吳歌中魏晉風(fēng)流的精神內(nèi)核，從雅俗互動的角度，為發(fā)掘吳歌的深層審美意蘊(yùn)作出解讀。曹植樂府的“乖調(diào)”問題爭議已久，張振龍教授重新思考曹植樂府“乖調(diào)”形成的客觀原因及其價值，有助于論題研討的進(jìn)一步深入。這些探索對于推進(jìn)和深化文學(xué)史及文學(xué)與音樂的關(guān)系研究，都頗具啟發(fā)意義。（劉懷榮）

關(guān)于琴、瑟的發(fā)明與功能，古籍中有多種說法�！拔艄胖煜迨现�治天下也，多風(fēng)而陽氣蓄積，萬物散解，果實不成，故命士達(dá)作為五弦瑟，以來陰氣，以定群生”（《呂氏春秋·古樂篇》），與“舜彈五弦之琴，歌《南風(fēng)》之詩而天下治”（《史記·樂書》），是較典型的兩種。朱襄氏一說即炎帝神農(nóng)氏，一說為早于神農(nóng)氏的古帝王。以此不難看出琴、瑟發(fā)明之早，及在“治天下”中的重要地位。據(jù)存世文獻(xiàn)記載，琴瑟在周代就已十分流行�！秲x禮》《詩經(jīng)》《晏子春秋》《墨子》《左傳》《山海經(jīng)》《國語》等早期典籍，多琴瑟并提。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琴瑟，已有出土實物（參王子初《中國音樂考古學(xué)》，福建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琴瑟因自先秦時代就被賦予了“治天下”的特殊功能，所以在禮樂活動中占有重要地位。琴瑟的組合，又被視為陰陽和諧、“和而不同”、“與天地同和”的典范。因此，除受《詩經(jīng)》影響，以“琴瑟”喻婚姻，以“琴瑟和鳴”喻婚姻美滿幸福外，琴瑟尚有其他多種寓意。茲以漢唐典籍為例，試做一梳理。

一是以琴瑟調(diào)弦喻政治變革。琴瑟不僅有“治天下”的傳說，又是禮樂活動的重要組成要素。“樹羽設(shè)業(yè)，笙鏞以間。琴瑟齊列，亦有篪塤�！保ǜ敌�《食舉東西廂歌》十三章其八）“宮縣在下，琴瑟在堂。八音迭奏，雅樂并作”（賀循《答尚書下太常祭祀所用樂名》，《全晉文》卷八十八）“琴瑟并御雅鄭殊聲”（庾信《周五聲調(diào)曲二十四首·角調(diào)曲二首》其一）從中可看出琴瑟在政治禮儀中的地位。故董仲舒說：“竊譬之琴瑟不調(diào)，甚者必解而更張之，乃可鼓也；為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化之，乃可理也�！保ā对�光元年舉賢良對策》）以琴瑟不調(diào)需“更張”，類比國家政治面臨現(xiàn)實問題需“更化”變革。類似的說法，又見于《淮南子·泛論訓(xùn)》：“故圣人所由曰道，所為曰事。道猶金石，一調(diào)不更；事猶琴瑟，每弦改調(diào)�！苯癖尽段淖印ど狭x》，也有基本一致的表述。二書孰先孰后，學(xué)界尚有爭議�；蛞蚱渌�論不如董仲舒更切近現(xiàn)實政治，《文子》又長期被視為偽書，故后人使用這一寓意，多明顯源自董仲舒。劉向《新序》逸文記子貢批評臧孫行猛政曰：“夫政，猶張琴瑟也，大弦急，則小弦絕矣。”（《全漢文》卷三十九）桓譚《陳明政疏》也說：“昔董仲舒言：‘理國譬若琴瑟，其不調(diào)者則解而更張。’夫更張難行，而拂眾者亡。是故賈誼以才逐，而晁錯以智死。”（《全后漢文》卷十二）何承天《上邪篇》：“琴瑟時未調(diào)。改弦當(dāng)更張。矧乃治天下。此要安可忘�！北磉_(dá)了同樣的觀點。北朝至隋唐，多有同樣的用法。元澄《重奏請賞陟及守宰》：“故禮有損益，事有可否，父有諍子，君有諫臣，琴瑟不調(diào)，理宜改作�！保ā度�后魏文》卷十七）蕭寶夤《考功表》：“夫琴瑟在于必和，更張求其適調(diào)。去者既不可追，來者猶或宜改�！保ā度�后魏文》卷四十九）唐玄宗感慨前代舉士之弊說：“夫琴瑟不調(diào)者，改而更張，法令不便者，義復(fù)何異？”（《令優(yōu)才異行不限常例詔》，《全唐文》卷三十）劉仁軌《陳破百濟(jì)軍事表》：“臣聞琴瑟不調(diào)，改而更張，布政施化，隨時取適�！保ā度�唐文》卷一百五十八）李德�！端锡R記》論宋齊政治曰：“然政未得中，改之可也，如弓之高下者抑舉，琴瑟之不調(diào)者更張，此亦天之道也，豈獨人事哉�！保ā度�唐文》卷七百八）更將此上升到“天道”的高度。

二是以琴瑟和諧喻男性間的友情。曹植《王仲宣誄》曰：“吾與夫子，義貫丹青。好和琴瑟，分過友生�！保ā度�三國文》卷十九）嵇康《贈秀才入軍五首》其五：“旨酒盈樽，莫與交歡。鳴琴在御，誰與鼓彈？”“秀才”即嵇康兄嵇喜，“好和琴瑟”“鳴琴”兩句，都是指男性友情。又晉人鄭豐《答陸士龍詩四首·南山（五章）其三》：“咨我與子，遘會當(dāng)身。琴瑟在御，永愛纏綿。”南朝梁劉峻《廣絕交論》：“是以王陽登則貢公喜，罕生逝而國子悲。且心同琴瑟，言郁郁于蘭茞。道葉膠漆，志婉孌于塤篪�！保ā度�梁文》卷五十七）王偉《為侯景報齊文襄書》：“然昔與盟主事等琴瑟，讒人間之，翻為仇敵。”（《全梁文》卷七十）其中有關(guān)“琴瑟”的多種表述，皆借指男性之間的情誼。而北齊魏收《祭荊州刺史陰道方文》有：“往塵守官，及爾同僚。塤篪合韻，琴瑟俱調(diào)�！保ā度�北齊文》卷四）唐代李嶠《與夏縣崔少府書》也說：“斯并未言而信，不介而親，芬若椒蘭，婉同琴瑟�！笨芍�，“琴瑟”的這一寓意在魏晉至唐代是通行的。

三是以琴瑟喻婚姻。這雖是受《詩經(jīng)》影響，但卻是到唐代才開始普遍使用，又多見于墓志和碑文�！扒覅f(xié)金蘭好，方愉琴瑟情。”（王融《和南海王殿下詠秋胡妻詩》七章其一）此詩中的“琴瑟”明為夫妻之代稱。杜甫曾為人說合親事未果，有“風(fēng)波空遠(yuǎn)涉，琴瑟幾虛張”（《送大理封主簿五郎……》）之句，以“琴瑟”代指婚姻。這一用法在唐代較為常見，如唐中宗《長寧公主下嫁楊慎交制》：“鳳凰樓上，宛符琴瑟之歡；烏鵲橋前，載協(xié)松蘿之契�！边@是官方文書。中唐詩人權(quán)德輿與夫人同時受封，他寫給夫人的賀詩曰：“珩璜聯(lián)采組，琴瑟諧宮徵。更待懸車時，與君歡暮齒�！保�權(quán)德輿《元和元年蒙恩封成紀(jì)縣伯時室中封安喜縣君感慶兼懷聊申賀贈》）晚唐詩人李郢《為妻作生日寄意》：“鴛鴦交頸期千歲，琴瑟諧和愿百年�！边@是男子寄內(nèi)之作。魏氏《贈外》曰：“與君結(jié)大義，移天得所從……諧和類琴瑟，堅固同膠漆�！边@是女子贈夫詩。說明當(dāng)時以琴瑟喻婚姻，以琴瑟和諧喻婚姻美滿已較普遍。在唐代墓志和碑文中，以“琴瑟”喻婚姻幾成套語。如楊炯《伯母東平郡夫人李氏墓志銘》：“歷職中外，聲名藉甚，和其琴瑟，正其邦家者，夫人與有力焉�！标愖影骸短乒试�州參軍李府君妻張氏墓志銘》：“敦雅志于詩書，婉嫻情于琴瑟�！甭肪创尽洞筇茟阎莺觾�(nèi)縣木澗魏夫人祠碑銘并序》：“乘龍合好，鳴鳳于飛，結(jié)大義于絲蘿，諧佳音于琴瑟�！本�以“琴瑟”喻夫妻和睦。由此有聲同琴瑟、調(diào)暢琴瑟、琴瑟同韻、琴瑟合調(diào)、琴瑟協(xié)韻、韻諧琴瑟、調(diào)如琴瑟、琴瑟兩諧、克諧琴瑟等諸多新詞。又有以“廢瑟”喻棄婦之說，如唐鮑溶《古意》“新人易如玉，廢瑟難為弦”；以“琴瑟響絕”“撤琴瑟”（獨孤及《祭亡妻博陵郡君文》《唐司直博陵崔公故夫人趙郡李氏墓志銘》）、“琴瑟兩亡”（夏侯铦《安定公主不得合葬王同皎墓議》）、“輟琴瑟”（呂溫《故河中節(jié)度使檢校司空平章事杜公夫人李氏墓志銘》）等，喻指夫妻一方或雙方去世。

此外，琴瑟尚有“和而不同”的寓意。晏嬰有“若以水濟(jì)水，誰能食之？若琴瑟之專壹，誰能聽之？同之不可也如是”（《左傳》昭公二十年）的著名論斷，這在后世不乏回響，如“徒恐琴瑟專一，更失闡諧”（南朝宋顏延之《釋何衡陽達(dá)性論》，《全宋文》卷三十七）、“一彩無以為文繡，一聲無以諧琴瑟”（唐李師政《內(nèi)德論·空有三》，《全唐文》卷一百五十七）、“若琴瑟之專一，孰聽其聲”（唐王涯《說元五篇·立例二》，《全唐文》卷四百四十八）。至于中唐詩人孟郊，“愿為古琴瑟，永向君聽發(fā)”（《答韓愈李觀別因獻(xiàn)張徐州》）、“美人廢琴瑟，不是無巧彈。聞君郢中唱，始覺知音難”（《贈姚怤別》），則又創(chuàng)造性地賦予了“琴瑟”全新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