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樹森,系安徽省社會科學(xué)院副研究員
晚唐詩人李商隱的名作《夜雨寄北》,一題《夜雨寄內(nèi)》。今人劉學(xué)鍇根據(jù)對此詩歷代版本異文的辨析,以及對李商隱大中年間梓幕行跡、其妻王氏卒于大中五年(851)等考證,判斷該詩詩題應(yīng)為《夜雨寄北》,乃“寄給身居北方(當是長安)的某位親友”之作,并認為該詩最有可能作于大中七年。劉說當為定讞,但“寄內(nèi)”即寄懷妻子說一直不乏人從。(如某初中語文教材既錄題為“夜雨寄北”,又認為此詩是“一封普通的‘家書’”,并解釋云:“當時詩人在巴蜀,妻子在長安,所以說‘寄北’!保┢鋵嵈嗽娮杂兄С诸}為“寄北”(即寄友)而非“寄內(nèi)”之內(nèi)證,這就是“何當共剪西窗燭”一句中的“西窗”。
“西窗”一詞,看似明白易懂,即西邊的窗戶,歷代各種義山詩注本(包括劉學(xué)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初版本、增訂重排本)或選錄此詩的唐詩選本,此皆闕注。今通檢清編《全唐詩》,“西窗”一詞共出現(xiàn)二十三次,不計商隱此詩,至少有十九例明確顯示相關(guān)作品乃作于客居狀態(tài)或描寫待客活動。姑舉數(shù)例為證:“故人能愛客,秉燭會吾曹……醉臥西窗下,時聞雁響高。”(戎昱《冬夜宴梁十三廳》)“回嚬笑語西窗客,星斗寥寥波脈脈!保赝ン蕖段枰虑罚霸缤砀磪窃吩拢↓S長憶落西窗。”(李頻《吳門別主人》)以上三例,或?qū)懼骺拖鄷蚴憧途有膽,但均表明憑臨“西窗”的室堂正是主人宴留賓客的場所。尤其是戎昱一詩,既以“愛客”標明此詩題眼,又接連出現(xiàn)“西窗”“秉燭”,幾乎可作義山“何當共剪西窗燭”一句的注腳。
不獨唐詩,宋代以后文獻中出現(xiàn)的“西窗”,亦每與待客相關(guān)。北宋蘇軾《南堂五首》、陳與義《縱步至董氏園亭三首》等詩中皆有“西窗”,即寫客游。南宋陸游《客去》詩:“相對蒲團睡味長,主人與客兩相忘。須臾客去主人覺,一半西窗無夕陽!睂懙恼亲鳛橹魅说年懹卧凇拔鞔啊毖缳p賓客,雙方痛飲醉臥,繼而客去主醒之事。朱熹《宋名臣言行錄》后集卷八“呂公著”條:“正獻公居家,夏不排窗,不揮扇,冬不附火。一日盛夏,楊大夫瑰寶字器之,將赴鎮(zhèn)戎軍倅,來辭,器之,乃呂氏甥,視正獻為親堂舅。正獻于西窗下烈日中,公裳對坐,飲酒三杯。器之汗流浹背,正獻凝然不動。”這里的“西窗”也指客廳,呂公著盛夏之中著公服在客廳為其外甥楊瑰寶餞行,雖酷熱而不改神色,可見鄭重其事。又,宋人朱松《書室述懷奉寄民表兄是日得民表書》詩中“故人剪燭西窗約,知復(fù)何時話此生”兩句,徑從義山詩句化出,完全可逆證《夜雨寄北》乃寄友之作,且表明宋人對義山詩意的理解是明確的。
還要指出,與“西窗”相對的“東窗”,在唐詩中指家鄉(xiāng)、故廬或主人起居室,它的出現(xiàn)均和主人歸返故鄉(xiāng)、閑居無為等意相關(guān)。前者如盛唐王維的“詎勝耦耕南畝,何如高臥東窗”(《田園樂七首》其二)、李頎的“前年上書不得意,歸臥東窗兀然醉”(《送劉十》),后者可舉白居易的“何處春暄來,微和生血氣。氣熏肌骨暢,東窗一昏睡”(《春寢》)、“移栽東窗前,愛爾寒不凋。病夫臥相對,日夕閑蕭蕭”(《栽杉》)等句為例。大詩人李白共有六首詩中出現(xiàn)“東窗”,分別為《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同王昌齡送族弟襄歸桂陽二首》(其二)、《春歸終南山松龕舊隱》、《待酒不至》、《詠鄰女東窗海石榴》、《口號吳王美人半醉》,細繹詩意,“東窗”全指主人居所。而后代著名的“東窗事發(fā)”典,更是“東窗”為主人居所的顯證。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卷四:“(秦)檜之欲殺岳飛也,于東窗下與妻王氏謀之。王氏曰:‘擒虎易,縱虎難!湟馑鞗Q。后檜游西湖,舟中得疾,見一人披發(fā)厲聲曰:‘汝誤國害民,吾已訴天,得請矣!瘷u歸,無何而死。未幾,子熺亦死。王氏設(shè)醮,方士伏章,見熺荷鐵枷,問:‘太師何在?’熺曰:‘在酆都!绞咳缙溲远姍u與萬俟卨俱荷鐵枷,備受諸苦。檜曰:‘可煩傳語夫人,東窗事發(fā)矣!闭驗椤皷|窗”是主人居所,具有高度私密性,所以秦檜夫婦才能于此密謀陷害岳飛!皷|窗”的存在與用例,從反面證明“西窗”所代表的處所,其功能多用于招待客人乃至留宿旅人,類似今天的客廳。如果《夜雨寄北》寫的是懷妻、哪怕是懷念其長安故居之類的內(nèi)容,那么第三句中出現(xiàn)的就應(yīng)是“東窗”,而絕非“西窗”。劉學(xué)鍇后在《溫庭筠全集校注》中注前引溫氏“西窗客”一語,即云:“古以西賓位,西窗當是待客的客廳……西窗客,指張家公子之座上客!笨梢娖湟岩庾R到“西窗”一詞或有特定含義,只是未做進一步文獻舉證。
唐宋詩歌中出現(xiàn)這一系列以“西窗”指代客居狀態(tài)或宴客活動的現(xiàn)象,實為淵源有自。《儀禮·士相見禮第三》述及主人迎客情狀云:“(主人)出迎于門外,再拜。賓答再拜。主人揖,入門右。賓奉摯,入門左。主人再拜受。賓再拜送摯,出!辟Z公彥等疏曰:“凡門,出則以西為右,以東為左。入門則以東為右,以西為左。依賓西主東之位也!薄秲x禮·鄉(xiāng)飲酒禮第四》云:“主人升,賓升。主人阼階上當楣北面再拜,賓西階上當楣北面答拜!庇衷疲骸百e進,東北面,辭洗。主人坐,奠爵于篚,興對。賓復(fù)位,當西序,東面。主人坐,取爵,沃洗者西北面。”可見儀禮即規(guī)定主客會面時,主人坐東朝西,賓客坐西朝東。據(jù)《史記·魏公子列傳》,戰(zhàn)國魏信陵君竊符救趙,趙王為表謝意,“掃除自迎,執(zhí)主人之禮,引公子就西階”。經(jīng)門客提醒,信陵君“側(cè)行辭讓,從東階上”。這從反面印證客居西位在先秦已成定制。除“西窗”外,后世詩文中還出現(xiàn)“西堂”“西階”等語,皆指待客之所(少數(shù)則衍化為逝者停靈處)。明清小說戲曲中經(jīng)常將家庭塾師或官員幕客稱為“西席”“西賓”的情況,也是源自以西為尊的禮儀傳統(tǒng)。
由此可知,“西窗”在古代專指客房、客廳,它起自尊客于西的先秦古禮,又在后世被習(xí)察日用。義山此詩,題必作《夜雨寄北》,詩的內(nèi)容也只能是詩人在巴山夜雨之時,懸想他日北返,造訪長安友人(友人姓名不可確考),受到友人在“西窗”款待,賓主相得、長夜晤談之境,顯示出詩人一種在寂苦中仍對未來心存向往的積極人生態(tài)度。對該詩作“寄內(nèi)”理解,是不能成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