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湘語和贛語交界地區(qū)的語言地理學(xué)研究”負責(zé)人、長沙師范學(xué)院教授
湘語主要分布在湖南省境內(nèi),贛語主要分布在江西省境內(nèi)。兩大方言的交接,則在湖南東部的狹長地帶。在這里,集中地體現(xiàn)了兩大方言之間的競爭與妥協(xié)。語言學(xué)大師趙元任曾經(jīng)說過:“原則上大概地理上看得見的差別往往也代表歷史演變上的階段。所以橫里頭的差別往往就代表豎里頭的差別。一大部分的語言的歷史往往在地理上的散布看得見。”一幅幅湘語和贛語交界地區(qū)的方言地圖記錄了湘語和贛語之間以及各方言片之間較量的歷史。
兩種主要的傳播方式
在交界地區(qū),通過人們的交往每一個方言都可能將自己的語言特征向?qū)Ψ捷敵觯幱诟偁幜觿莸娜鮿莘窖,則更多的是接受強勢方言的輸出。方言的不同是由一系列語言特征的不同決定的。兩個方言經(jīng)過一段時間接觸后,本來比較清晰的邊界線就逐漸變得模糊起來,邊界線慢慢演變?yōu)榉窖赃吔绲貛,成為兩種方言的過渡地區(qū)。一般來說,邊界線或者邊界地區(qū)總是逐漸向弱勢方言一方移動,強勢方言的地理范圍會不斷擴大。
按照日本學(xué)者巖田禮先生的說法,方言和方言特征的擴張,有“飛機式”載入和“徒步式”擴張兩種類型。“徒步式”的擴張是漸進式的擴張。在湘語和贛語交界地區(qū),方言之間的“徒步式”擴張有“排進式”“插入式”兩種主要形式。
“排進式”是方言或者方言的某些語言特征從交界線出發(fā)全線或者大面積地向外傳播。方言整體的“排進式”傳播,表現(xiàn)為方言邊界線比較圓滑;方言的語言特征的“排進式”傳播,則表現(xiàn)為方言特征同言線比較圓滑。贛語越過湖南和江西交界線,進入湖南境內(nèi),就是贛語整體向西“排進式”擴張的結(jié)果。方言整體“排進式”擴張,也是方言所有的或者主要的語言特征集體向外“排進式”傳播。此外,湘語和贛語的一個或者部分語言特征,也可以從邊界線開始,全線向外傳播。語言特征的“排進式”傳播是湘江線和“南岳—洣水”線的形成的重要原因。
方言或者方言某些語言特征從某個地點出發(fā),沿著一定的路線,向外擴散,這就是為“插入式”擴張!安迦胧健睌U張,導(dǎo)致比較圓滑的同言線從某地開始突然向外突出。曹志耘教授歸納方言分布類型的“漏斗型”,就是官話的語言特征從廣闊的北部地區(qū)向南推進,遇到長江天險后,選擇湖南和江西地區(qū)突破,采用“插入式”擴散所造成的。語言特征的“插入式”擴散是湘江帶和“南岳—洣水”帶形成的重要原因。
湘江線(帶)的形成
湘東這個狹長的區(qū)域,是湖南的母親河湘江流經(jīng)的主要區(qū)域。湘江既阻斷方言或者方言的語言特征擴張,也可以對其擴張?zhí)峁┍憷?/p>
湘江的阻斷作用,使得湘江兩岸方言出現(xiàn)了不同的特征!般~”讀不送氣的方言主要分布在湘江西岸,讀送氣的方言主要分布在湘江東岸;“百”的調(diào)值,中平調(diào)的主要分布在湘江東岸,低調(diào)主要分布在湘江西岸;刮風(fēng),以湘江為界,湘江東岸的瀏陽、醴陵、常寧、耒陽、永興等地方言,稱小風(fēng)為“起風(fēng)”,大風(fēng)為“刮風(fēng)”,與湘江西岸截然不同。眾多的語言特征的分布也如刮風(fēng)詞形一樣,湘江兩岸截然不同,就形成了方言的語言特征的湘江分布線。
許多詞形沿著湘江這條通道進行擴張,在湘江一帶形成不同于其他區(qū)域的方言特色。用來曬食物的圓形竹器,遠離湘江的方言分別用“簸曬”“斗盤”“大簸箕”“盤箕”等指稱,湘江附近的方言則稱為“南盤”,這就形成“南盤”的湘江分布帶。遠離湘江的眾多詞形,均向湘江方向擠壓,可能性不大,所以,“南盤”湘江分布帶的形成,可能是“插入式”擴散的結(jié)果。將中午稱為“中午”的方言主要分布在湘江下游附近,其他地方的方言則用諸如“中晝”“晌午”等詞形。將綽號稱為“綽號”“外號”“小號”等帶有“號”語素的方言主要分布在湘江附近,它的兩邊則分布含有“名”“名號”等語素的詞形。將小孩稱為“細伢子”的方言主要分布在湘江附近,它兩邊的方言則用含“徠崽”“毛”等語素的詞語指稱。這樣,湘江附近的方言就擁有了一些共同的語言特征,這些特征與兩邊的方言截然不同,就形成了較多語言特征的湘江分布帶。
“南岳—米江”線(帶)的形成
洣水是湘江的支流。溯江而上,經(jīng)衡東縣草市鎮(zhèn)后,分兩支:一支向東北,流經(jīng)茶陵和攸縣;一支從草市直接南下,進入安仁。“南岳—洣水”線西起湘鄉(xiāng)、雙峰,經(jīng)南岳,過衡東,溯洣水向東南,直到茶陵、安仁等地。這條大致呈西北—東南走向的分布線,還可以延伸到西北的寧鄉(xiāng),東南的永興!澳显馈獩λ笨梢允且粭l線,將兩邊的方言分開;也是一個以這條線為中心的長條形地帶,在這個地帶內(nèi)的方言具有一些共同的語言特征。
湘語和贛語交界地區(qū)內(nèi)拂曉的說法大致可以分成三類,第一類含“光”語素,比如“天光早晨”“天光時際”“天光噠”“墨墨光”“蒙蒙光”“絲絲光”“五光前期”“五光時際”“露絲光期”等,這一類分布在南岳—洣水以南。第二類含有“亮”語素,比如“天亮”“麻麻亮”“蒙蒙亮”“東邊亮”“開亮口”等,這一類主要分布在南岳—洣水以北。第三類是“天光”,沿著南岳—洣水線分布!澳显馈獩λ奔仁恰疤旃狻痹~形的分布帶,也是“光”類和“亮”類詞形分布的分水嶺。
從市場買回來魚,用水養(yǎng)起來,對此,說“生魚”“發(fā)魚”的方言,主要分布在“南岳—洣水”以南;動詞用“養(yǎng)”“囚”“救”“育”“息”“儲”“喂”的方言,則主要分布在“南岳—洣水”以北。將田螺暫時養(yǎng)起來,在這條線以南地區(qū)主要分布“生”“發(fā)”“含”等類詞形;以北地區(qū),主要分布“養(yǎng)”“活”“救”“囚”等類詞形。
對于某些事物來說,“南岳—洣水”不是所有詞形的分界線,但南北的詞形有所不同。如尿的量詞,“泡”在南北均有分布,但是“窩”類只分布在線南,“堆”類則主要分布在線北。晚飯的詞形,“夜飯”在南北均有分布,但“夜哺飯”“點心”等其他詞形,主要分布在南部地區(qū)。
方言包括方言片、小片總是有中心區(qū)、腹地、邊緣區(qū)之分。邊緣區(qū)往往是兩個方言的交界地區(qū),是方言的薄弱環(huán)節(jié),最容易受到其他方言“滲透”。區(qū)域中的湘語,有兩個中心區(qū):一個是長沙,一個是衡陽。以其為中心的湘語,就是長株潭小片和衡州小片。這兩個小片的交界處在南岳附近,是湘語力量相對較弱的地方。贛語向湘語的“輸出”,就從這個薄弱環(huán)節(jié)開始,沿著兩個方言片或者小片的交界線不斷伸入。
“南岳—洣水”線和湘江線的沖斷
一方面,一種詞形沿著“南岳—洣水”線在東西方向擴散,另一方面,與之對立的詞形又沿著湘江線在南北方向傳播,于是在兩線交叉的地方,也就是衡東一帶,出現(xiàn)了某個方向擴散被阻斷,或者連續(xù)性被沖斷的現(xiàn)象。
如果某個詞形在東西方向擴張已經(jīng)越過了湘江線,這時候南北方向的詞形擴張開始,就會導(dǎo)致東西方向詞形分布的不連續(xù),即東西方向連續(xù)性的沖斷。
將下酒說成“送酒”的方言主要沿著“南岳—洣水”線分布,但在南岳附近中斷。將下飯說成“送飯”的方言也呈類似的分布。將大簸箕說成“盤箕”的方言分布在“南岳—洣水”線上,但在衡東、衡山一帶中斷了。
這種中斷的分布現(xiàn)象,隱含了詞形擴張的方向和時間先后順序等信息。如果某個詞形南北擴散出現(xiàn)中斷,說明該詞形南北方向擴散在先,東西方向擴散在后;反之,如果某個詞形在東西方向傳播中斷,則說明東西方向傳播在先,南北方向的傳播在后。南北方向的傳播,主要是湘語的傳播,東西方向的傳播,主要是贛語和湘語之間的傳播。我們調(diào)查的詞形中,南北方向中斷的較少,東西方向中斷的較多。所以,在區(qū)域內(nèi),贛語由東往西的傳播發(fā)生較早,湘語由北而南的傳播發(fā)生較晚。
更多的湘語和贛語交界地區(qū)的方言地圖,可以更全面而生動地展示各種方言之間是如何競爭和如何達成妥協(xi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