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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人小傳
章開沅,祖籍浙江吳興,1926年7月8日生于安徽蕪湖,2021年5月28日在武漢去世。歷史學家、教育家。早年就讀于金陵大學,1948年12月赴中原解放區(qū),后長期執(zhí)教于華中師范大學。1983年至1985年任華中師范學院院長,1985年至1991年任華中師范大學校長。著有《辛亥革命史》《辛亥革命與近代社會》《開拓者的足跡——張謇傳稿》等。
章開沅先生的去世,在學術界和社會上引起了廣泛關注,不僅是章門弟子,所有了解章先生的師生校友和社會各界人士,都在以各種方式悼念緬懷先生。先生的學問道德、人格魅力就像一塊吸鐵石,讓無數(shù)人感動和崇敬。
夜深人靜,端坐桌前,這一年來與先生有關的點點滴滴,忽然一一浮現(xiàn)于腦際。
最后的一年
2020年年初,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先生遇到了晚年生活最大的一個坎。1月23日武漢封城之后,華中師范大學按照省市疫情防控指揮部統(tǒng)一要求,嚴格防控。先生和師母雖然年事已高,但平素最不愿意麻煩他人,什么都是自己動手。家中雖然請了阿姨,但阿姨不住家里,此時只能定時代購日常生活用品。疫情初期,由于交通阻隔,物資緊張,新鮮蔬菜水果等一時都不易得到。因校醫(yī)院一時關停,老人日常所需藥品也斷頓無供,影響了治療,F(xiàn)在想來,這場突如其來的疫情對先生這樣九十多歲高齡的老人來說無疑是致命一擊。
我得知情況后,深感問題嚴重,不宜久拖,必須盡快解決,特別是聽說先生在近代史所附近臺階跌倒,更是心急如焚。先生此前曾委托我打聽本地養(yǎng)老院情況,我找學生明武幫忙,當即與一家養(yǎng)老機構楚園取得聯(lián)系。電話溝通后,我有些不放心,還專門驅車先到現(xiàn)場實地“偵查”一番。經(jīng)過比較,覺得這家機構最適合當下狀況的先生。此前,先生和師母曾親自到此看過,并在一棵開滿繁花的樹下留影,笑容燦爛,顯然印象不錯。我以為既然如此,先生入住此地應無問題。沒想到,當我將有關情況向先生和師母匯報后,兩老仍然顧慮重重,我只得與先生女兒章明明和馬敏師兄等人商量,看如何勸說二老盡快入住養(yǎng)老機構。
這一期間,同學們都很關心先生的身體健康狀況。海南的憲生、深圳的國燦、廣州的王杰、開封的小泉、南昌的艷國等外地同學紛紛來問詢。潘岳師兄出差來漢,行前在京專門與夫人到商場精心為老師選購了一件衣服,還提出要到先生家里登門看望,我與馬敏、南生師兄弟陪同。不巧前一晚先生在家又摔了一跤,聽說還是住在同一單元的福惠師兄幫忙扶起來的,無法接待我們。大家得知后都很著急,深感這樣下去非常危險,只有馬上入住養(yǎng)老機構,隨時有專業(yè)醫(yī)護人員陪伴與治療,一切才有保障。潘岳、馬敏和我三人輪流電話勸說,先生和師母有所松動。后來經(jīng)過各方工作,先生和師母終于在2020年12月26日住進楚園。我們緊張的心情才稍有緩和。
我與這家養(yǎng)老機構的負責人約定,及時告知先生和師母入住后的情況,以便掌握協(xié)調。記得入住當天上午,負責人就告知,先生肺部的病灶有點大,加上前期缺乏專業(yè)護理,皮膚有壓瘡。按章先生家人的想法,他們會在不增加先生身體負擔和創(chuàng)傷的情況下精心護理,盡最大努力延長先生的生命,提高生活質量,讓他住得開心。我還看到先生與他的老朋友劉道玉校長以及楚園工作人員的合影,看來情況還不錯。那天我正在外地出差,無法陪同進園,只能表示回漢后找時間看望并感謝大家。
先生入園后恢復不錯,五天后壓瘡就已收口,精神也在恢復中。今年春節(jié),養(yǎng)老機構的負責人來告,先生的壓瘡外傷已徹底康復,不再疼痛,精神狀態(tài)比較好。因為疫情管控,元旦起親屬不能探視,身處廣州的女兒明明、女婿董黎教授也無法回來,但是兩位老人在園里玩得很開心,先生能參加絕大部分的活動,包括唱歌、手工、趣味運動會等,師母更是積極分子,場場不落。先生在小視頻里說“現(xiàn)在要趕我走我都不走了”。2月21日,做手工活動,先生還做了幾枚手工書簽,用“春江水暖鴨先知”作標題,非常雅致。生活上兩位老人已經(jīng)完全適應,和鄰居們相處得也很愉快,照護也很專業(yè)。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疫情還沒結束,親友故交們不能常來探望,期待春暖花開的時候一切恢復正常。這位負責人還發(fā)來幾張先生做手工的照片,看到先生和師母開心的樣子,得知兩老的身體都在康復之中,弟子們都感到很高興,覺得先生一定能戰(zhàn)勝病魔,安度百歲。
先生是個時刻都在關注民族和人類命運的人,盡管年事已高,身體狀況不好,仍然密切關注國家和世界局勢發(fā)展,思考疫情對民族與人類未來的影響,經(jīng)常與住在一起的劉道玉校長等人交流看法。華中師范大學組織師生結合疫情展望教育改革,先生知悉后撰文一篇,暢談所思所得,并給學校加油鼓勁。
先生的文章題目很有趣,叫《野叟獻曝,三言兩語——疫后教育變革展望》,文章寫道:“何謂‘疫后’,何有‘疫后’?‘新冠’肆虐,乃是現(xiàn)代人類文明危機,又一次大暴發(fā),源遠流長,日益張狂,仿佛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盡期’。何謂‘常態(tài)’,何有‘常態(tài)’?我們必須以‘常態(tài)’的心理對待現(xiàn)實的‘非常態(tài)’。疫情高峰,誠然必須集中全力奮勇抗擊,但民生自有全局,我們總不能被小小病毒牽著鼻子走。但此次疫情之嚴重空前絕后,對世界,對中國,對社會,對個人,都是全方位帶有根本性質的變化。我們只能面對現(xiàn)實,因勢利導,盡量往正確方向前進,切不可癡心妄想,一切恢復如舊。”
他說:“教育為立國之本,豈能長期中斷,現(xiàn)應盡早復課。網(wǎng)課誠然已經(jīng)發(fā)揮巨大作用,但畢竟代替不了師生之間的教學相長與情感交流。桃李芳菲,生機勃勃,這才是校園應該恢復的常態(tài)!毕壬谖哪┨氐馗吆簦骸叭A師加油!”
從先生這篇短文,足見先生的格局之大,視野之廣,思慮之深,情懷之濃。95歲高齡身患重疾的老人尚且如此樂觀豁達、心懷天下,足令晚輩后生汗顏。
最后的一月
或許是冥冥之中的某種預感,從去年年底先生入住養(yǎng)老機構以來,我心里總有些不踏實,特別是5月初我的另一位恩師、碩士導師93歲高齡的董寶良先生去世后,就提醒自己督促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抓緊編輯出版我們?yōu)橄壬淼摹痘貧w大學之道——章開沅口述史》。此書是我任總主編的“當代中國高等教育改革口述史叢書”的一冊,包括上世紀80年代以來活躍于中國高等教育改革前列的一批知名大學書記校長,如北京大學常務副校長王義遒,西安交通大學校長史維祥,湖南師大校長張楚廷,武漢大學校長劉道玉,華中工學院(今華中科技大學)校長朱九思、楊叔子等人的口述史,開沅師也是這個時期的風云人物之一,自然也在叢書之列。
為了確保這套口述史的真實性、客觀性和可信性,幾年前我與出版社就定了個規(guī)矩,每本書的整理者,最好都是傳主的弟子或助手,如果可能的話,請當事人自己來完成。道玉、楚廷兩位校長就是親自動手,不假他人。先生口述史的整理者,我最初考慮請在近代史研究所工作、與先生平時接觸最多、情況最熟悉的師兄弟們承擔,但一了解,他們都在忙于協(xié)助整理出版先生的那套多卷本文集,一時無力顧及。后來考慮請先生的助手劉莉博士承擔,一問,她也在協(xié)助先生整理最新版的《章開沅自傳》,這本書是繼譚徐鋒策劃、彭劍整理、北京師大出版社出版的《章開沅口述自傳》之后又一本重要自傳,先生很看重此書,不惜心力,費心口述,劉莉也為此投入很大精力,暫時無暇他顧。
出版社負責人了解這些情況后,認為時間已過去數(shù)年,其他傳主的口述史大多已出版,此書不能再延遲下去,便督促我自己來做。我到近代史所向先生作了匯報,先生覺得專門來回顧與反思上世紀80年代前后高等教育改革史,對當今高教改革也有助益,可以試試,但也明確表示他現(xiàn)在精力有限,無法再專門費時口述,只能應對幾次,其他都靠我自己設法整理。劉莉很幫忙,聽說了此事,主動把其整理的口述自傳初稿中關于高等教育改革的內(nèi)容給我參考。我自己身兼數(shù)職,平時事務纏身,心有余而力不足,開始時還當面請教了先生幾次,但后來一忙,整理工作就停了下來。后來,我和平時與先生聯(lián)系甚多的學校宣傳部小黨分工合作,加快整理,初稿出來后又請我的研究生鄭媛協(xié)助補充了許多新資料,終于在去年把書稿交給了出版社。我將這些情況向先生作了匯報,他很欣慰,鼓勵有加,認為可以與其他幾本口述自傳形成互補。
5月上旬,我請小黨盡快把書稿配齊相關照片交給出版社,并不時詢問編輯工作進展,希望先生在精力尚可之時能親自把把關。我怕傷先生視力,還建議出版社在書稿編輯完后務必打印一份大字號的清樣,以便先生審核。誰知負責該書具體編輯工作的同志特別謹慎小心,遇到疑難問題常常反復核實,以致編輯進度較慢,我們督促多次,也無濟于事。先生對此似乎并不在意,我們不提他也不問。但后來聽師母說,先生臨別前幾天,有兩個愿望與她頻頻提及,一是想回桂子山的家里住住,二是想看看書出來沒有,而“書”可能就是指這幾本口述自傳。聽到此言,我感到無盡的后悔。如果當初不猶豫再三,自己動手,早日完成書稿,時時督促出版,或許可以讓先生在生前見到這本專題口述史。
最后的一周
先生生前最后一周,5月24日(周一)上午10時45分,養(yǎng)老機構負責人來告,從上上周開始,先生就偶有低燒及呼吸急促的癥狀,血氧飽和度低,給予低流量氧氣吸入后好轉,有時候還會神志恍惚,答非所問。上周四五開始頻發(fā)房顫,狀態(tài)比較危險,章明明周三晚上趕回了武漢,華師校領導也前往看望。因為尊重先生意愿,要有尊嚴地走,從容地離開這個世界,家人明確要求不做器官切除手術,只對癥治療,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所幸周末期間狀態(tài)比較穩(wěn)定,情緒和飲食都不錯。
我聽說這個情況,感到情勢不妙,當天下午3時多,我與夫人一起到花店買了一大束康乃馨去病房看望先生。此時先生剛剛午休醒來,頭腦仍然清晰,看見我們來了,打了招呼,但說話聲音很小,不細心幾乎聽不見。我弓著身子聽他講話,問他近況如何,他把右手從床被里伸出來,與我緊緊握著,手掌依然溫暖如初,但能明顯感受到他的手掌已經(jīng)不再像過去那么厚實有力了,軟綿綿的,似乎生命的能量正在逐漸耗盡。先生眼含熱淚,我也強忍著淚水,師徒兩人四目相對,一時無語凝噎。夫人見勢趨前向先生問好,沒想到先生竟然還記得她的名字,讓她感動莫名。我也覺得奇怪,夫人陪我拜謁先生的機會并不多,但他竟能清楚地記得弟子眷屬的名字,可見他心中不僅裝滿了學生,也裝滿了學生的一切。學生們在他的心中永遠占據(jù)著最重要的位置。
這之后,養(yǎng)老機構每天都會給我發(fā)來先生的動態(tài)和照片,開始還比較正常,各項身體指標趨于穩(wěn)定,先生可以下床吃飯,而且從照片上看,五菜一湯,營養(yǎng)豐富,胃口不錯,吃得很香。但從去世前一天(27日)早9時發(fā)的照片看,精神狀態(tài)顯然很差,雖然可以起來坐在床邊,但面容十分憔悴,歲月無情催人老啊。我和夫人看了,心里發(fā)緊,祈禱老天保佑先生渡過難關。
5月28日早上8點30分左右,養(yǎng)老機構忽然來電話,我心里一驚,頓時有種不祥之感。果然是噩耗,先生在十幾分鐘之前平靜地走了,此事還未告知師母,大家不知如何對師母開口,擔心她老人家接受不了。我為穩(wěn)妥起見,沒急于馬上在“桂子章園”微信群里向各位師兄弟報告此事,決定還是先到現(xiàn)場參與后事辦理再說,這是當務之急。趕到養(yǎng)老機構的醫(yī)院時,學校校辦和近代史研究所的幾位年輕同志也已到達,我們幾人逐一到病房向先生鞠躬默哀。
此后,馬敏師兄、郝芳華校長、彭南生副校長、陳迪明副書記等人也到了,眾人向先生的遺體默哀告別,然后再看望問候黃師母。趙凌云書記在新疆出差,聽說后馬上來電話指示工作。大家一道研究后事,直到下午3點多。
5月30日上午,先生的遺體告別儀式在武昌殯儀館舉行,我和夫人懷著沉痛的心情與學校師生、章門弟子以及社會各界近千人,共同送別先生。
看著先生的遺像,想起師母對我提及,先生生前最喜歡用我從先生故鄉(xiāng)湖州荻港買回送他的一套茶具品茶,淚水不禁再次奪眶而出。先生晚年思歸,常常從故鄉(xiāng)來人處的片段信息,勾起對江南故鄉(xiāng)的無窮思念,如今先生終于可以魂歸故里了……
(作者:周洪宇,系華中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