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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直的先生走了,精湛的學問長存

劉進寶2021年08月23日12:06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正直的先生走了,精湛的學問長存

朱雷(1937—2021) 圖片由劉進寶提供

圖片由劉進寶提供

《敦煌吐魯番文書研究》朱雷 著 浙江大學出版社

《敦煌吐魯番文書論叢》 朱雷 著 甘肅人民出版社

2000年,劉進寶(左)與朱雷在榆林窟。 圖片由劉進寶提供

我認識朱雷老師將近40年了,跟隨他學習也已經(jīng)20多年了。朱老師生病住院后,我兩次專程到武漢看望他。7月18日,在武漢大學舉行的“紀念唐長孺先生誕辰110周年學術(shù)座談會”上,又與先生見面。當日,先生的精神狀態(tài)還不錯,早上8點多就被家人送到了會場,直到晚上8點多才離開。真沒有想到,不到一個月后,8月10日凌晨1點40分,先生竟永遠離開了我們。

學人小傳

朱雷,浙江海鹽人,1937年5月出生于上海,2021年8月在武漢去世。歷史學家。1955年考入武漢大學歷史系本科,1959年考取史學家唐長孺先生的研究生,主攻魏晉南北朝隋唐史。1962年研究生畢業(yè)后留校任教。曾任武漢大學歷史系主任,武漢大學中國三至九世紀研究所所長,曾兼任中國史學會理事、中國唐史學會會長、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理事、湖北省中國史學會會長、湖北省文史館副館長等職。參與整理《吐魯番出土文書》,著有《敦煌吐魯番文書論叢》《敦煌吐魯番文書研究》等。

烈士后代,唐門弟子

朱雷老師的籍貫是浙江海鹽,1937年5月出生在上海。他的父母都是老黨員。他的父親朱宗彬,生于1913年,曾就讀于東吳大學、北平大學、武漢大學和復旦大學。朱宗彬15歲時就參加進步活動,從事宣傳工作,1932年在北平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他以劉群為筆名,撰寫了《告彷徨中的中國青年》《中國在統(tǒng)一中》《戰(zhàn)時的宣傳工作》等論著。1937年9月,他參加抗日救亡演劇隊,從上海到常州、鎮(zhèn)江一帶演出宣傳,在常州感染白喉,不幸病逝,年僅24歲。朱宗彬去世后,章乃器在上!毒韧鋈請蟆钒l(fā)表了《聽到了劉群的死耗》(1937年10月5日第37號)。莫洛(馬驊)在《隕落的星辰》中寫道:“劉群確是個有天才的、有遠大前程的青年文化工作者和青年運動的領導者!毙轮袊闪⒑螅熳诒虮蛔氛J為革命烈士。作為烈士子女,朱雷老師每月會領20元的撫恤金,后來條件稍微好些后,他主動放棄了撫恤金。

朱雷老師的母親朱涵珠,四川江安縣人,是辛亥革命烈士朱山的女兒。朱宗彬、朱涵珠是北平大學法學院同學,也都從事過黨的地下工作。朱宗彬去世時,朱雷老師出生才4個月,母親帶著襁褓中的孩子,一邊逃難,一邊尋找組織?箲(zhàn)期間,朱涵珠接受鄧穎超的領導,在武漢籌建中國戰(zhàn)時兒童保育會,還擔任武漢孤兒院的院長,以保育工作為掩護從事地下工作。武漢孤兒院是當時中共地下黨的一個聯(lián)絡點,朱涵珠營救過被捕的地下黨員。這時的朱雷老師,還是小孩子,不引人注意,就像電影《雞毛信》中的兒童團小隊員一樣,經(jīng)常幫地下黨送信。

朱雷老師就出生在這樣的家庭,是烈士的孩子,在母親的熏陶下,養(yǎng)成了堅強、正直、無私、不隨波逐流的品格。

1955年,朱雷老師考入武漢大學歷史系,1959年大學畢業(yè)后又考取唐長孺先生的研究生,跟隨唐先生學習魏晉南北朝隋唐史,1962年研究生畢業(yè)后,留在唐先生創(chuàng)建的魏晉南北朝隋唐史研究室(今武漢大學中國三至九世紀研究所)。從此,他一直在武漢大學從事魏晉南北朝隋唐史和敦煌吐魯番文書的研究和整理工作。

朱老師初入大學時,對中國早期的歷史比較關注,閱讀了朱芳圃的《甲骨學商事篇》、楊樹達的《積微居小學述林》等學術(shù)論著,“但聽了唐長孺教授的魏晉隋唐史的課,還看了他的文章,就轉(zhuǎn)向3—9世紀史的研究。在看了唐師的《魏晉南北朝史論叢》后,不管當時看懂了多少,我卻深深喜歡上了這段歷史!

1958年秋,朱老師大學四年級時,武漢大學開始了“教育革命”。作為班長,此時的朱雷老師以為可以在課程設置、講授內(nèi)容及方法上做些改革。在討論中,有些同學說要批倒搞臭王國維、陳寅恪、唐長孺,朱雷老師忍不住說,我沒有你們那樣大的志向,如果這輩子能讀懂他們的著作,我就心滿意足了。當然還有更多其他“不合時宜”的觀點,這樣他就成了“大白旗”被批判了。在專用的大批判教室內(nèi),在宿舍周邊的墻上,都貼滿了批判他的大、小字報,最后班長職務也被罷免了。

1960年年初,學校組織批判陳寅恪的史學觀點,就是要影射唐長孺。朱雷老師是唐先生的研究生,有人動員他參加批判,朱老師說,我根本沒有讀懂他們的論著,怎么有能力批判?后來,又有人讓朱老師批判石泉先生,他說,石先生的東西我沒有讀過,更沒有資格。主事者就提示,石泉的曾祖劉瑞芬,出自淮軍系統(tǒng),早年還做過淮軍的糧臺,而淮軍又參與了鎮(zhèn)壓太平天國、捻軍。想讓他從家庭出身上找原因,朱老師還是拒絕了。

老干部陳沂是朱雷老師父母在北平大學的同班同學,也做過黨的地下工作。“文革”中,陳沂受到批判,被造反派拘押。朱老師了解這位長輩的歷史和他對革命的貢獻,就積極奔走,希望能為陳沂翻案,自己卻因此被下放到襄陽農(nóng)場勞動改造。陳沂的子女說,朱雷老師“為陳沂平反追求真理奔波了幾乎大半個中國”,“在最艱難的時刻,他給了我們溫暖和希望”。

經(jīng)歷了風風雨雨,朱老師遭受到一些不公正的待遇,但他堅持原則、實事求是的優(yōu)秀品質(zhì)一直沒有丟失。

在學術(shù)界,朱老師也一直以為人正派而著稱。他長期擔任系、校學位、職稱、學術(shù)評審工作,始終能夠堅持原則,主持公道。朱老師從1988年開始就擔任國家社科基金評審專家,1989年擔任國家教委(教育部)學位委員會學科評審組成員,隨后又是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歷史學科評議組成員,1993年還擔任了唐研究基金會學術(shù)委員,也擔任過幾次國家教委(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評獎的歷史組組長或副組長。在所有的評審工作中,朱老師都堅持客觀公正、實事求是的原則,特別注重學風及學術(shù)道德,不僅在海內(nèi)外史學界享有很高的威望,而且得到了相關機構(gòu)的敬重。21世紀以來,年齡較大的成員一般不再擔任國家社科基金的評審專家,但在中國歷史組保留了4位德高望重、公正公平的老年評審專家,朱老師就是北京以外唯一的一位。

精研晉唐,學跨文史

朱老師為學嚴謹踏實、一絲不茍,而且富于創(chuàng)新精神,這是學界的共識。

他長期致力于魏晉南北朝隋唐史和敦煌吐魯番文書的整理與研究工作。從1974年開始,作為國家文物局“吐魯番出土文書整理組”主要成員和唐長孺先生的學術(shù)助手,他多次赴新疆、北京等地參加吐魯番出土文書的整理和研究工作,協(xié)助唐先生對8000多份古文書斷片逐一進行登錄、拼合、釋文、定名、斷代。朱老師還負責撰寫了整理錄文細則、出土文書之墓葬說明等,為文書整理工作作出了突出貢獻。他在整理工作中體現(xiàn)出的文獻功底、學術(shù)水平和敬業(yè)精神,受到唐長孺先生及學界同行的高度評價。

在整理文書的同時,朱老師還圍繞敦煌吐魯番文書和魏晉南北朝隋唐歷史,撰寫了一系列高水平論文,從中可以看到他敏銳的學術(shù)眼光和深厚的學術(shù)功力。北京大學考古學專業(yè)的宿白先生在一本內(nèi)部發(fā)行的考古學教材中提到,北大圖書館藏有北涼貲簿,這一信息隨即引起朱老師的注意。他在宿白先生的幫助下,到北大圖書館查看了原件,結(jié)合中國科學院圖書館所藏同組文書,考證其為《北涼高昌郡高昌縣都鄉(xiāng)孝敬里貲簿》,于1980年發(fā)表了《吐魯番出土北涼貲簿考釋》。學術(shù)界認為,這篇優(yōu)秀的研究成果“正在改變著國內(nèi)外籍賬研究的面貌”,“大大推進了十六國時期的田畝賦役制度研究,也為后來吐魯番文書的整理,提供了一份標本性的文書”。

敦煌文獻中有一件奴婢馬匹價目的殘件,其中將奴婢與馬匹放在一起,而奴婢又有“家生”和“蕃奴”的區(qū)別,并被寫入“時價簿”中。朱老師的《敦煌所出〈唐沙州某市時價簿口馬行時沽〉考》,利用出土文書和傳世文獻,對其進行深入探討后提出,奴婢不僅被當作會說話的工具,與牛馬等畜產(chǎn)為伍,而且其價格還沒有一匹馬高,可見奴婢地位之低下。姜伯勤先生指出:“從作者為本件殘紙所作正確定名中,可以看見作者對唐代公文制度和典制的純熟修養(yǎng)。本文是近年敦煌‘市’‘行’組織研究方面的一篇力作!

1983年8月,朱老師與唐長孺教授一起應邀出席了在日本京都、東京召開的第31屆亞洲、北非研究國際學術(shù)會議,并在會上宣讀了《論麹氏高昌時期的“作人”》。該文第一次系統(tǒng)地研究了初次發(fā)現(xiàn)的六世紀麹氏高昌的私屬“作人”,認為他們是被當作財產(chǎn),可以繼承、買賣的,但卻有著某種程度不同的私有經(jīng)濟活動,除了主人外,高昌政權(quán)也直接對“作人”進行一定程度的賦役剝削。有學者指出,這篇文章“提出了一個有啟發(fā)性的創(chuàng)見,即指出高昌私屬作人與南朝宋齊的‘十夫客’相似”,“由于作者找出了上述兩種身份的相似性,將會促進今后對此一類型中古依附身份奧秘的進一步揭示”。其結(jié)論為中日學者在有關論著中多次引用。

《敦煌兩種寫本〈燕子賦〉中所見唐代浮逃戶處置的變化及其他》一文,則別開生面,將文學作品中的“賦”作為史學研究的材料,其研究方法和結(jié)論都得到了學界的肯定,認為其“賦文與史籍互證,探討了文學作品《燕子賦》前后迥異、改寫的變化,源于實際括逃政策的變化”,“朱雷同志對《燕子賦》的精心分析,生動形象地揭示了武則天與玄宗括戶政策的變化,很有說服力”。

除了這篇文章,朱老師還在多篇文章中運用“文史互證”的方法,將變文、話本等文學作品與歷史研究有機結(jié)合,開創(chuàng)了敦煌變文與晉唐歷史研究的新局面,如《〈伍子胥變文〉〈漢將王陵變〉辨疑》《〈捉季布傳文〉〈廬山遠公話〉〈董永變文〉諸篇辨疑》《〈李陵變文〉〈張義潮變文〉〈破魔變〉諸篇辨疑》等。學界認為,這些系列論文“對敦煌變文做歷史學考察,發(fā)掘出其中有關歷史的資料,別開生面”,“突破了舊有變文研究的方法,有開創(chuàng)意義”。

朱老師的論文,可以說每篇都是精品,既具有深厚的文獻功底,又有極強的思辨能力,經(jīng)過大浪淘沙,三四十年以后,仍能經(jīng)得起時間的檢驗,是研究相關問題無法繞開的學術(shù)成果。我在給朱老師編輯論文集時曾感慨:有的學者的論著,如果我有資料或從事相關研究,也能取得大體同樣的成績;有的學者的論著,就是給我相關的資料,我也從事相關的研究,還是無法企及,達不到那樣的水平。朱老師的論著就是我無法企及的。

朱老師雖然離開了我們,但他堅持真理、正直無私的精神還在,他嚴謹踏實、一絲不茍并富于創(chuàng)新精神的學問還在。這些,都是值得我們永遠銘記和學習的。

(作者:劉進寶,系浙江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責編:王小林、黃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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