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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巍2021年09月08日15:09來源:光明日報國家社科基金?

原標題:從三星堆到金沙:展現(xiàn)中國上古精神世界的知識圖景

太陽神鳥金飾

蛙形金箔

金冠帶及紋飾

跪坐石人像

作者:霍巍,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四川新出土南朝造像的整理與綜合研究”首席專家、四川大學考古文博學院院長

四川廣漢三星堆新發(fā)現(xiàn)祭祀坑的考古發(fā)掘,讓世人再次感受到中國考古學在新時代的巨大成就和感染力。與舉世聞名的三星堆遺址共享盛名的,還有坐落在今成都市城西的金沙遺址。金沙遺址是三星堆文明的延續(xù)與發(fā)展,具有許多和三星堆文明相同的文化因素,共同形成了中國西南早期青銅文化的基本風貌。三星堆以其譎詭奇異的青銅面具與人像,高大的青銅神樹以及黃金制作的面具、金杖等帶給世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刷新了人們有關世界上古文明傳統(tǒng)知識圖景。金沙遺址除了展現(xiàn)給人們與三星堆相類似的黃金面具,陰刻有魚、鳥、箭連環(huán)圖案的金帶,大量堆積的象牙等考古場景之外,也以大量新的出土文物續(xù)寫了中華文明豐富多彩的篇章,提供了中國上古精神世界更多的精彩畫卷。

日月同輝:太陽神鳥的象征

現(xiàn)已成為中國文化遺產(chǎn)標志的太陽神鳥金飾,是金沙遺址中最具代表性的器物。這是一件極富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的文物精品,總體呈圓形,由含金量高達94.2%的金箔片制作,圖案分為內(nèi)外兩層,經(jīng)過了精心刻畫和切割。外層的圖案是由四只等距分布、首尾相接的鳥構成,內(nèi)層的圖案則是同樣精確劃分、等距分布的十二支芒葉,朝著圓心向左旋轉。整個圖案均衡對稱,充滿動感,在起伏跳躍的節(jié)律中又暗含著四方圍繞中央、天道左旋、中央向外輻射出十二條光芒的深刻寓意。

人們之所以將其稱為“太陽神鳥”,是因為這個圓形的金飾很可能象征著以太陽崇拜為中心的宇宙觀。圓形的圖案象征太陽,中心向外輻射的十二條旋轉的金色光芒線以及最外圍首尾相接的四只“神鳥”,很自然地讓人聯(lián)想到四季、十二月這樣的天象與物宜。這里,還應當提到一個十分重要、但過去往往被人們所忽略的考古現(xiàn)象:在金沙遺址中與這件太陽神鳥同時出土的,還有至少分屬于七個個體的蛙形金箔,其中兩件造型基本完整,可以觀察到其造型呈蛙狀,頭部較尖,雙眼圓鼓,背部中間有脊線,四肢修長,彎曲在身體的兩側,背部有兩排麻點狀的乳釘紋,這樣的造型讓人聯(lián)想到“月中蟾蜍”。如果將太陽神鳥和月中蟾蜍聯(lián)系起來思考,《淮南子·精神訓》所言“日中有踆烏、蟾蜍”的記載可謂與之暗合。由于這批金箔原來都是貼附于某個物體的表面,所以有學者曾經(jīng)推測,如果將金沙出土的這幾件文物聯(lián)系在一起加以復原的話,很可能復原后的構圖是圓形的太陽神鳥居于中央,在四周等距離環(huán)繞著八個或者更多的蛙形金飾,共同組成一幅日月交相輝映的場景。這個推測不是沒有根據(jù)的。

商周時期,古代中國思想世界的許多核心知識正在逐漸形成,天圓地方、中心與四方、陰陽變化、四季更替、日月星辰的定位、宇宙的框架模型等古老的天文地理經(jīng)驗,已經(jīng)開始以不同方式得到表達,出現(xiàn)在考古材料中。如果說三星堆的青銅神樹象征著人類遠古文明中的宇宙樹、太陽樹,那么金沙遺址出土的太陽神鳥所蘊含的深意,則與之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金沙遺址位于號稱“天府之國”的成都平原,已經(jīng)具有高度發(fā)達的農(nóng)業(yè),遺址中不僅出土了石制、木制的農(nóng)具,還有粟、稻等植物種子,金沙先民們對于日出月落、四季更替,尤其是太陽所具有的強大力量有細致觀察和深刻體會,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代表日月崇拜、陰陽四季等觀念的黃金制品,不僅是中華民族對于宇宙世界、天地萬物最為樸實而自然的表達,更以其幾近完美的藝術賦形,為世界美術史、上古思想史提供了極其珍貴的典范之作。

蘊藏在神秘圖案中的“知識密碼”

金沙遺址和三星堆有許多共同的文化因素,反映在出土的黃金面具、玉器、象牙、青銅人像、陶器等不同方面。但其中最能夠將兩者緊密聯(lián)系起來的,是刻在黃金器物上的一組神秘圖案。

三星堆遺址一號祭祀坑出土了一件黃金杖體,木芯外層包裹著由金條拓展成的金箔,由于出土于具有濃厚祭祀色彩的器物坑中,所以學者們一般將其認定為三星堆遺址中代表權力、威儀、等級等含義的“權杖”,或者稱之為“神杖”“王杖”。引人注目的是,杖體上端保存著用兩組陰線刻成的紋飾圖案,圖案相同,都是一端為并列的三個頭戴寶冠、耳佩大環(huán)的人頭像,另一端有兩組相同的紋飾,各由一支箭、一只鳥、一條魚組成,其中的神秘含義令人尋味。

無獨有偶,在金沙遺址中,也出土了一件被稱為“金冠帶”的金器,呈圓環(huán)形,出土時斷裂為長條形,直徑上大下小。這條金帶的表面也鏨刻著四組相同的圖案,其基本構圖特點也是一支箭、一只鳥、一條魚和一個類似人面孔的圓形紋飾,和三星堆一號祭祀坑出土金杖上的圖案幾乎完全相同。

目前還無法解釋這兩組神秘圖案的意義。但是,無論將其視為象征不同族群的“圖騰”或“族徽”,還是視為傳遞某種神秘寓意的符號,兩件黃金器物上的紋樣相似度如此之高,足以表明這是來自三星堆和金沙最高等級人群之間的某種原始信息,兩處遺址有著共同的文明傳承,很可能也有著共同的表達權力的象征:一是黃金權杖,一是黃金冠帶,然后由一組相同的圖案將其聯(lián)系在一起。圖案中的魚和鳥由一支箭串聯(lián)起來,箭桿從鳥的身軀旁邊掠過,箭頭則射進了魚的身體內(nèi),讓人不禁聯(lián)想到這是否是三星堆和金沙的先民們在用符號進行思想表述、記錄和傳承?

迄今為止,無論是在三星堆還是金沙,都沒有發(fā)現(xiàn)文字,對于具有高度發(fā)展水平的古蜀青銅文明而言,這無疑是令人費解的。但是這組鏨刻在黃金器物上的神秘圖案,或許能夠透露出古蜀文明中某些已經(jīng)消逝的“知識密碼”。漢晉時代有關古蜀的文獻史籍中,曾記載古蜀國王的傳承系統(tǒng)為“蜀之先稱王者有蠶叢、柏灌、魚鳧、開明”,稱“蜀王之先名蠶叢,后代名曰柏灌。后者名魚鳧。此三代各數(shù)百年,皆神化不死,其民亦頗隨王化去”(《蜀王本紀》)。這些具有神秘力量的圖案如魚、鳥、箭等,或許都和歷史傳說中古蜀的王系、世系之間有著或多或少的聯(lián)系,它們同時出現(xiàn)在三星堆和金沙具有特殊價值與意義的黃金器物上,究竟暗示著權力的交替更革,還是意味著文明的傳承不止?雖然我們今天還暫時無法破譯它們的意義,但上古先民運用神秘符號來表達某種知識、思想的能力已經(jīng)彰顯無遺。

“絕地天通”:神圣的祭祀場所

金沙遺址內(nèi)有專門的祭祀?yún)^(qū),位于遺址的東部,總面積約15000平方米,濱河而設,沿著古河道的南岸分布?梢杂纱送茰y金沙人最初的祭祀活動是在河岸上舉行,祭祀儀式完成之后再將祭品掩埋在河灘中。

和一般的生活遺址不同,金沙祭祀?yún)^(qū)內(nèi)出土的器物絕大部分都不是實用品,而是具有象征意義的祭器或者禮器。從商周時期中原卜辭中所反映的祭祀活動來看,有燔燎、沉埋等不同祭法,有的是焚燒祭品、煙氣上升,使天上的神靈得以享用;有的是在土中埋藏祭品和犧牲,向天上和地下的祖先、神靈貢納輸誠?脊虐l(fā)現(xiàn)表明,三星堆和金沙有著與中原商周祭祀相同的做法,但又獨具個性和特點。

金沙的祭祀活動有幾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其一,祭品大量使用動物的角、牙等部位。和三星堆祭祀坑一樣,金沙祭祀?yún)^(qū)內(nèi)也出土了大量象牙,其中最長的一根長達1.85米,是迄今為止考古發(fā)現(xiàn)的最大象牙。除了以玉器、銅器、石器等作為祭品之外,金沙遺址中還出土了野豬獠牙、鹿角、麂角等動物骨殖,應為祭祀時的“犧牲”,尤其是野豬的獠牙數(shù)量多達數(shù)千枚,但并沒有發(fā)現(xiàn)上述這些動物其他部位的骨頭,這表明祭祀用品是經(jīng)過精心選擇的,可能具有特殊含義。其二,祭品中有專門制作的石虎、石蛇、石龜?shù)葎游镄蜗,五官處多用朱砂涂紅,與之共同出土的還有雙手反綁在后的跪坐石人像,有的石人像五官也同樣涂以朱砂,表明其身份和這些石制動物一樣,應是作為祭祀的“人牲”,他們極有可能是戰(zhàn)爭俘虜或奴隸,這也折射出金沙時期的社會變化。其三,祭祀禮儀和程序逐漸形成。金沙遺址的祭祀活動經(jīng)歷了500年左右,從公元前1200年前后的商代晚期,一直延續(xù)到公元前770-前476年的春秋早期,隨著政治中心的轉移,金沙人的祭祀圣地才日漸荒蕪。在這段漫長的歲月中,金沙的祭禮活動大體上也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約為商代晚期,主要流行以象牙、石器作為祭品;第二個階段約從商代晚期到西周中期,大量使用玉器、銅器作為祭品,象牙也仍然使用;第三個階段約為西周時期至春秋早期,前一階段流行的銅器、玉器和象牙等祭品數(shù)量驟減,而大量使用野豬獠牙、鹿角、麂角等動物骨殖、美石、陶器等作為祭品。

雖同為祭祀,但金沙的祭祀?yún)^(qū)明顯有別于三星堆的祭祀坑。金沙遺址在祭祀對象、祭器使用、祭祀場所等方面都和三星堆有所不同,并且沒有出現(xiàn)三星堆祭祀坑中最具標志性特點的青銅頭像、面具、大型立人像、大型青銅神樹等重器。雖然金沙遺址中也出土了與三星堆祭祀坑造型相同的黃金面具、青銅小人像等,但是體量和規(guī)模都遠不如三星堆,這究竟意味著金沙時期總體國力的消退、祭祀資源的匱乏,還是兩者本身就是在不同場景下開展的不同性質、不同功能、不同方式的祭祀活動?這些都有待開展更為深入的比較研究。但可以肯定的是,在使用大量象牙、金箔神器、玉器祭祀來“溝通神人”這一點上,兩者之間是一脈相承的。

重構中國上古精神世界的獨特貢獻

從三星堆到金沙,大量的考古發(fā)現(xiàn)都是與祭祀有關的遺物和遺跡,從而提供給世人前所未有的中國上古精神世界的知識圖景。為何祭祀在上古中國如此重要而神圣?這涉及中國古代早期文明的基本問題之一,即天人之間、人神之間的交流、溝通與和諧共處。上古人類普遍認為,世界上有某種“神秘力量”存在于自然界和天地人神之間,人類通過某些特定的儀式與儀軌,能夠“通天達地”,或掌握這種神秘力量的法則密碼從而得其護佑,或積極利用多種“法術”(也就是巫術)從而趨吉避兇。從新石器時代開始,原始巫術和祭祀活動已見諸考古發(fā)現(xiàn)。不少學者研究指出,良渚文化玉琮上的獸面紋、河南濮陽蚌殼龍虎圖案、安徽含山凌家灘玉版圖案、遼寧喀左紅山文化神廟與神像等,都含有原始巫術與祭祀的寓意,被認為擁有“溝通天地、接引鬼神”的神秘力量。進入中原商周青銅時代,祭祀成為國之大事,甚至形成以青銅禮器為中心的一套禮儀制度并廣行于天下。三星堆和金沙所展現(xiàn)給世人的,無疑是這個古老傳統(tǒng)的別樣表達,它既繼承了中國各地自遠古時代以來神人混雜、“絕地天通”的宇宙觀和神靈觀,又以地處中國西南的獨特視角和非凡的觀察力、創(chuàng)造力,構建出時人對于上古精神世界的理解、想象、運思和表達。

當三星堆成為熱門考古話題的時候,我們更應當客觀、科學地認識三星堆文明的來龍去脈,以更加寬廣的眼界去閱讀、理解古代文獻中的古蜀傳承與考古發(fā)現(xiàn)中的現(xiàn)實景象。同時不能忽略三星堆旁邊的金沙,它們相輔相成、承前啟后,互為鏡像、寓意深長,共同書就了古蜀文明悠久而輝煌的篇章。

(責編:王小林、黃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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