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先秦史官書寫活動與早期文體生成研究”負責人、深圳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西周時期史官職掌繁雜多樣,但其中的文史之責無疑是最重要的職掌之一,而記言、記事等書寫活動又是文史職掌的重中之重。在這種書寫活動中,史官的主體意識不斷凸顯,逐漸開啟了從被動記言、記事到主動描述歷史的轉(zhuǎn)變,不僅完成了對歷史的價值判斷,同時也實現(xiàn)了自己的生命意義。
執(zhí)聿記言,補以始末。王言若神,史官實錄,制成誥命詔策,以布四方。史官以極為精簡扼要的文辭記錄君王言語,并根據(jù)使用場合、使用目的的不同,有時會補以敘事始末,形成完整的文字記錄,以不同的文體,體現(xiàn)君王意志,使之成為治國之寶,F(xiàn)存文獻中,《尚書》是最早的記言體史書,《逸周書》與《尚書》體例接近。西周史官的記言書寫形態(tài)主要是在如實記錄的基礎上進行加工:其一,加上時間、地點、人物和事由,并用固定搭配詞匯“王曰”“若曰”等點明言語主人身份。如《大盂鼎》銘文:“唯九月王在宗周命盂,王若曰!薄渡袝ざ嗍俊罚骸拔┤,周公初于新邑洛,用告商王士,王若曰!薄兑葜軙の膫鹘狻罚骸拔耐跏苊拍辏瑫r維暮春,在鄗召天子發(fā)曰!薄洞箝_武》:“維王一祀二月,王在酆,密命,訪于周公旦曰。”《皇門解》:“維正月庚午,周公格左閎門會群門。曰!痹谶@些“王曰”“若曰”的前面,往往是時、地、事的扼要介紹,而在其后面,則是對君王的誥命詔策的實錄,言語莊重嚴肅、內(nèi)容常與治國大要相關,是史書的主體。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若曰”一詞,具敬順之義,有代神靈訓話之意,體現(xiàn)了文辭的重要性和不可置疑性。這是史官在記錄具有史鑒意義的口頭語辭過程中最簡單的補充,但卻是將口頭語辭轉(zhuǎn)化成為史書的關鍵一步。而時、地、事等書寫要素的齊備,為君王講話呈現(xiàn)出更為完整的面貌,逐漸由單純記言演變出言事合一的趨勢,直接影響春秋后期形成的《國語》的書寫。其二,添加情景描述,突出文體性質(zhì)。如《尚書·湯誥》:“王歸自克夏,至于亳,誕告萬方。王曰。”“誕告萬方”的簡單四字,交代了“誥”的原因以及“誥”的文體性質(zhì)。更詳盡的如《逸周書·大匡解》,補充記錄周王發(fā)言的背景、目的,涉及許多細節(jié),是一篇完整規(guī)范的文辭記錄,也是史官書寫活動文獻化的典型范例。這些詳細的場景描述和因由介紹的記錄,使史官的書寫活動變得更為生動、豐滿。其三,記言與時間、地點、人物、情節(jié)描述渾然一體,記言與記事結合。如《尚書·召誥》先寫成王的活動以及召公相宅的具體過程,再寫周公祭祀和命令開工,又寫召公委托周公上書的話語,告誡成王應當敬德保民,保天命長久。文章在記述召公的言語之前,詳盡地描述了相宅和祭祀以及動工的情況,使召公的發(fā)言順承而下,言事一體,不可分割!兑葜軙ざ纫亟狻酚涊d武王克商之后欲傳位周公及營建雒邑之事。其中有武王與周公的對話,有前因后果的補敘,更有如“叔旦泣涕于常,悲不對能”之類的細節(jié)描述。又如《嘗麥解》,其記錄的是周王初飭歲典的發(fā)言,對發(fā)言之前“祈禱于宗廟,嘗麥于太祖”的細節(jié)記述,具有很強的儀式感,與周王殷勤告誡的發(fā)言緊密聯(lián)系。周王發(fā)言之后,尚有“眾臣受大正書”“太史策刑書,箴大正”,“箴太史乃藏之于盟府,以為歲典”等詳盡復雜的典禮環(huán)節(jié)的記述。在這里,典禮儀式的記述與對周王的記言融為一體,具有獨立的價值,已開言事兼記體史書之先河。
品酌事例,理貫其中。西周史官單獨記事的書寫活動主要出現(xiàn)在《逸周書》中。如果說,君王口含天憲,言出法立,史官記錄君言,使之成為維護王朝政治秩序和社會秩序的規(guī)范,成為當時制度建設的必要,那么,記事則是對意義重大的歷史節(jié)點的載錄和再現(xiàn),雖然目的同樣是為了監(jiān)察君王、垂憲后世,在客觀上卻具有了描述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意義。相對于記言,史官在記事的書寫活動中因為目的定位、角度選擇、材料剪裁等有更大的自由,所以能更集中地體現(xiàn)史官主體意識!兑葜軙こ体弧酚涊d太姒吉夢,昭示天意,為周的即將興起并取代殷商得天下的合法性作出解釋!犊艘蠼狻窞槭坟浀奈渫蹩艘鬁缟痰倪^程及安撫善后的措施。唐大沛《逸周書分編句釋》認為《克殷》是史臣直書其事,而這種看似直書背后的儀式順序和細節(jié)描述實則反映了史官解釋天命歸周的深意。武王克殷之后凱旋西歸,史官作《世俘解》,記錄勝利成果和祭祀盛況,具有“以其成功告于神明”的意義。《作雒解》記錄武庚作亂始末、周公平叛并營建雒邑之事,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文中詳細地記載了雒邑的規(guī)模形制,“立城方千七百二十丈,郛方七十里,南系于雒水,北因于郟山,以為天下大湊”!疤煜麓鬁悺蓖癸@了營建成周的政治意圖及武王、周公的政治目光。唐大沛云:“文筆簡古而周密,非周初良史不能為,疑亦出于史逸之手。”《王會解》記載的是王城既成時周成王合諸侯、四夷于明堂的成周之會,文中詳盡地描述了這次盛會的主要參與者及相關禮儀。《周書序》云:“周室既寧,八方會同,各以職來獻,欲垂法厥后,作《王會》!
镕裁文辭,斟酌濃淡。西周史官書寫活動在不斷地發(fā)展、演變。語言風格、辭采修飾、時間序列等幾經(jīng)變化,體現(xiàn)了西周史官在記言、記事中個性色彩的增加及其對“言而有文”的追求,反映了西周史官主體意識的覺醒。
首先,從《尚書》到《逸周書》,語言風格呈現(xiàn)出一種從古奧簡樸到暢達活潑的變化過程!渡袝范嗍枪俜降恼a命詔策和君臣之間的談話記錄,因而顯得莊重典雅,且所記言語年代比較早,給人一種艱澀的感覺,正如韓愈《進學解》所說的“周誥殷盤,佶屈聱牙”。甚至,有一些篇章的語意不十分連貫,即興意味明顯。《逸周書》年代較之《尚書》稍晚,“上翼六經(jīng),下籠諸子,宏深質(zhì)古”,語言風格同樣莊重典雅,但已經(jīng)是具有自然流暢、邏輯清晰的特征。如產(chǎn)生年代較早、描述商周政權交替的《克殷解》,即使是其中載錄的尹逸所讀的策書,雖然屬于先秦禮法文書,但語言同樣不失曉暢。這種自然流暢、邏輯清晰的筆法是史官整理、潤色的結果,說明史官的主體意識和闡釋意愿正在不斷加強。
其次,從《尚書》到《逸周書》,同樣為記言書寫活動,但語氣詞和感嘆詞出現(xiàn)了一個由多到少的變化過程!渡袝分姓Z氣詞和感嘆詞大量反復出現(xiàn),說明了當時史官記言實錄的原則!兑葜軙芬恍╊愃啤渡袝返淖h論對話的篇章中,語氣詞和感嘆詞仍然出現(xiàn)較多,但較之《尚書》,其頻率已經(jīng)大大降低。從二者語氣詞和感嘆詞分布情況來看,其主要出現(xiàn)在議論性的對話中,而在一些布告性、闡釋性的篇章中出現(xiàn)的概率偏少。語氣詞和感嘆詞都是用在句中或句末表達語氣、增加感情的虛詞,它的變化,反映西周史官記言從逐字實錄到不斷潤色加工的發(fā)展過程。
再次,在記事中展示西周史官“簡而有法”的書寫原則。其一,注重時間序列。時間序列記事可以保持結構上的一致性,謹嚴有序,有利于將歷史事件與歷史發(fā)展趨勢相對應,客觀而直接地呈現(xiàn)歷史因果律。這種將事件放置在時間框架中進行記錄的體例,為后來的編年體史書的產(chǎn)生創(chuàng)造了基礎。其二,注重文法,維護禮法!冻体弧酚泬,看似簡單,其實正是昭示天意,為周的不臣作辯護!犊艘蠼狻冯m似直書,但史官在對武王滅商過程中的材料剪裁中,可以看出其詳寫儀式和程序而略寫戰(zhàn)爭過程!蹲黯媒狻吠瑯邮锹詫懚窢庍^程而注重儀式,甚至濃彩重筆用在雒邑的規(guī)模形制上!锻鯐狻犯亲⒅孛枋龀芍苤畷亩Y儀盛況。這種文法正是“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的“春秋筆法”的肇始,目的在于確立、維護禮法。
要之,西周史官的文史職守看似只是文字記錄的書寫活動,但監(jiān)察君王、立法垂憲、維持禮制才是其職守的核心,而這又需要史官在執(zhí)行職守中發(fā)揮主體意識。因此,史官們通過文字將這些個性化的情景描述、過程描述、因由探討以文學的表現(xiàn)手法補充進來,形成歷時性的完整記言體史書;在記事中,史官對具有垂法后世的歷史性時刻進行選擇和裁剪,一方面是記言書寫的重要補充,另一方面,則是初開后世記事史書濫觴。西周史官正是在書寫活動中,開啟了主體意識覺醒的歷程,張揚了理性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