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源,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古代史研究所研究員
圖1
卜辭中“王作三師左中右”的記載,反映左中右觀念早在商代已經(jīng)形成。資料圖片
甲骨文中“帝不我其授佑”的記載,是否定句中賓語前置的例子,現(xiàn)代漢語延續(xù)了這種方式。資料圖片
《光明日報》史學版近日刊發(fā)袁廣闊《商代前期:中國步入成熟文字時代》一文指出,近年來,鄭州商城、小雙橋、洹北商城等早商都城遺址不斷發(fā)現(xiàn)骨刻文字、金文、朱書文和陶文等早期文字遺存,揭示出早在商代前期,中國已形成了成熟的文字體系。該文頗具啟發(fā)意義,筆者認為,我國文字從殷商時代發(fā)展成熟以來,傳承至今仍然發(fā)揮著巨大作用,這不能不說是殷代文明一項偉大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同時也說明殷代古文字承載著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基因,是中華民族集體意識的重要根脈所在。
學界目前已有共識:商王武丁時代早期,殷代文字已發(fā)展成熟,具備了后來漢代學者概括的“六書”造字特征。換言之,中國文字早在武丁時代就已經(jīng)在形音義等方面定型。文字是記錄語言的符號,語言又是思維的工具,文字的構(gòu)造、語言的使用中往往蘊含著一個民族的獨特思維方式。古文字學者從專業(yè)角度認識到,殷代古文字已完全具備漢字所擁有的三個基本特征:以形表意、以形表音、兼表音意,即漢代六書提煉而成三書。不論是六書,還是三書,都對中華民族造字和使用文字的思維方式進行了理論概括。三書也是目前中國古文字學的最基本理論,以三書來看待甲骨文、金文等殷代古文字,就會更深刻地理解其中的形音義,認識到文字構(gòu)造與使用的思維方式,而且這種思維特點從殷代到今天都一脈相承。
首先,殷代語言文字奠定了漢語思維中最基本的一些重要概念。如漢語思維中表示方位的上下、左中右、東南西北,表示十進制數(shù)字的一至十和百千萬,表示體積大小,表示時間的年(祀、歲)月旬、今昔來翌,表示時刻的朝夕旦夙,表示天氣的風雨雷電、陰天晴天,等等。這些概念仍是現(xiàn)在漢語最根本的思維符號,從殷代沿用至今,形成了漢語思維的基本模式和重要特征,而且能很好地與時俱進。此外,殷代古文字還有許多和今天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概念,如表示人體器官的首(頭)足(趾)手(又),表示動物的龍虎豹、兕鹿兔、牛馬羊雞犬豕,表示農(nóng)牧漁獵的田狩擒獲,表示國之大事的征伐祭祀,表示神鬼的上帝、河岳社,表示親屬稱謂的祖父妣母兄弟,等等。這些概念雖有時代烙印,但很多傳承至今,在現(xiàn)代社會中依然經(jīng)常使用,不可或缺。我們完全可以說,在目前漢語應用、覆蓋和傳播地區(qū),殷代古文字已有的各種術語和概念,還影響著人們的思維方式,并使人們得以順暢地表達與分享觀點和想法。無論日常語言隨著時代如何變換,殷代語言文字提供的上述概念,仍是漢語思維的基本內(nèi)核。
其次,殷代語言文字對中華民族思維方式還產(chǎn)生了某些細致入微但又很重要的影響,并反映為習慣用語的獨特語法。現(xiàn)代漢語思維中廣泛存在的一些鮮明特色,可以從殷代語言文字中去尋找根源。其中比較典型的有:虛詞“唯”強調(diào)賓語并將賓語前置的現(xiàn)象,用學術語言來說好像有點迂曲難懂,落實到具體詞語上大家便很熟悉了,像直到今天我們還常用的:唯才是舉,唯命是從,唯我獨尊,唯利是圖等。上述詞語中“唯”字的用法,在商王武丁時代已普遍出現(xiàn)了,如殷墟甲骨卜辭常見“唯某人令”,也就是強調(diào)商王命令的那個人;其他還有“唯師般呼伐”的語句,意思是強調(diào)要呼師般這位將領征伐敵方。殷代語言中這種以唯字帶出賓語前置的思維習慣,是研究甲骨文的學者熟知的,這種思維方式對現(xiàn)代漢語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漢語思維中,強調(diào)并前置賓語,還有一種情況出現(xiàn)在否定句中,今天我們還習慣講:誠不我欺,時不我待,就是在否定句中將賓語“我”前置的典型例子。這種否定句中強調(diào)并前置賓語的思維習慣,也早就形成于商王武丁時代了,如甲骨卜辭有“帝不我其授佑”這樣的表述,按照正常語序就是說,上帝不授予我(商王朝)保佑,將“我”提前到謂語“授”之前,其目的是加以強調(diào)。從以上簡單例子即可看出,今天中華民族的漢語思維習慣和特點,有不少是繼承殷代語言而來的。武丁之前,這些語言思維方式應該早已形成,但限于材料缺乏,我們對更早的情況只能合理推測,尚缺乏實證研究。
再次,殷代文字構(gòu)形也體現(xiàn)出一些中華民族獨特的思維方式,如通假字的裝飾性部首和筆畫。當前學院派古文字學界通行的是上面提到的三書說,唐蘭、陳夢家、裘錫圭、林沄都使用這一理論,此外黃天樹提出的二書說,是將三書中的表音、形聲合并為有聲字。漢語里存在大量通假現(xiàn)象,就是林沄說的以形記音或借形記音。殷代古文字在使用通假字時,為了和其本義本字相區(qū)別,往往會給它加上一個裝飾性的筆畫,如橫畫,或部首。于省吾曾提出過“附劃因聲指事字”,講的其實就是這個現(xiàn)象,如他指出千百萬的千,是用人字假借,下面附劃一橫;百是用白字假借,上面附劃一橫。這種給假借字添加附筆的方式,還保留在現(xiàn)代漢字里,如殷代“辛”“辰”等文字,最上面有時附加一個短橫,作用是表示此字用作假借義,附筆以示區(qū)別。又如“未”字本就是木頭的木字,假借后在原先上面表示樹枝的兩斜筆下面,復又添加了兩斜筆,以示和本字區(qū)別,就形成今天楷書里未字一短一長兩小橫。類似例子,還可以找到一些。過去學者對此類附筆,未有足夠留意,其實這是與漢語文字思維有關的一個大問題,值得繼續(xù)研究。
殷代語言文字中,還有給假借字添加附加部首的現(xiàn)象,也反映了傳統(tǒng)思維的某些特點。最常見的是給假借字加一個口旁,表示與本字本義相區(qū)別,如廣泛使用的虛詞“唯”,其本義是表示鳥的“隹”,假借為語氣詞時,其中相當一部分還是直接寫作隹,另有一些附加了口旁寫作唯,后者沿用到今天。再如表示王朝名稱的商周兩個字,也都是假借其音,在殷代甲骨文、金文中,既可寫作附加口旁的字形,也可直接寫成不帶口的本字。典型例子還可以舉出高下的高,其本字是京,京也引申有高之義,但在強調(diào)其假借義時可再加一個口旁,并沿用至今。古文字學者常講,加口不加口無別,實際上究其本質(zhì),就是附加一個常見部首口,來突出和強調(diào)假借字,并和其本義相區(qū)別。當然,最初假借字的這個口旁是可加可不加的,但隨著后世文字的發(fā)展,附加口旁已是大勢所趨。有的字如來去之去,字形是大字下面附加口旁,是否也表示假借,則需要再加研究。除了附加口旁,假借字也有附加“又”旁的情況,如虘假借為嘆詞會寫成“見圖1”,祖先的祖字有時也添加又旁。又本義是手,和口一樣,都是人的重要器官,在殷周文字的各個部首中也較常見,選擇它們來作為假借字的附加構(gòu)件,并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