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二十世紀《西游記》跨媒介改編創(chuàng)意研究”負責人、福建師范大學傳播學院副教授
吳趼人《新石頭記》作者/供圖
自中國小說誕生以來,再生產就相伴而生,極大促進了小說傳播。隨著媒介發(fā)展變革,小說成為各種新興媒介的文學資源與言說對象。隨之,小說再生產也成為中國文藝生產中一道獨特的風景,貫穿中國歷史的發(fā)展,尤其在當代迸發(fā)出前所未有的活力。
古典時期小說再生產
早在小說形制初步形成的漢代,再生產作為小說的傳播方式業(yè)已形成。班固所著《漢書·藝文志·諸子略》輯錄漢代“小說”,盡管所錄方士原創(chuàng)神異之說,與真正小說文體還有相當距離,然而依托知識精英的權威資本,這些經過甄選,所謂“刪汰繁蕪”而“莠稗咸除”的準小說得以進入正統(tǒng)話語體系。盡管背負“小道”與“君子弗為”之名,小說經由輯錄這一再生產形式,文體獨特性得以確認與流傳。
至魏晉南北朝時期,大批文人加入小說創(chuàng)作隊伍中來,涌現了大量小說作品,小說影響力逐漸形成。隨著世代更迭,由于語言表達的懸殊差異,傳抄復刻作為小說傳播形式已無法滿足時代的接受需求,再生產的意義與價值開始浮現,形式也從簡單輯錄轉向具有助讀功能的注解。這種注解不是對小說的翻譯,而是對正文進行了背景的補充、內容的校正等,是接受層面的再創(chuàng)作。如劉孝標《世說新語注》,援引古籍四百七十五家,對小說人物背景進行史料補充,使得正文和注形成互文關系,突出人物形象特征。由于引用不同文獻對人物的描寫比照,之于文人創(chuàng)作主體與文人接受主體而言,無疑加深對以人物描寫為核心的小說文體特性的認識。在這個意義上說,以注解形式的小說再生產不僅助力相關小說文本的傳播,更推動了這個時期志怪與志人小說文體的分流與發(fā)展。
小說至唐有了質的飛躍,除在文人圈子中傳播的唐傳奇已經具備小說文體的自覺意識,佳作頻出,成績斐然外,小說還開辟了大眾化這一新路向。隨著唐代“悅俗邀布施”的說唱活動的盛行,變文與話本成為小說通俗化的前身,文人小說大眾化再生產已露端倪,例如張鷲的筆記小說《朝野僉載》中敘述唐太宗夢游地府,成為話本《唐太宗入冥記》的改編素材。盡管前代選本形式的再生產仍然是傳播的主要手段,然而文人小說與通俗小說不同的文化圈交叉融匯具備了基礎,小說再生產具有多元化、大眾化的發(fā)展可能。
隨著宋元城市發(fā)展與市民階層的擴大,小說閱讀需求日益加大,助力小說再生產的發(fā)展。自漢代以來歷代文言小說傳播逐漸突破精英知識圈,成為通俗白話小說的文學資源,以改編再生產形式流通于大眾文化圈。改編成為宋元時期小說再生產的主要形式,包括文言小說改編成白話小說、白話小說之間互相改編。小說改編再生產推動了其通俗化發(fā)展,促進文言小說向白話小說語體轉換。
明清時期,通俗文藝進入發(fā)展高峰,門類繁復多樣,小說、戲曲等通俗藝術臻于完善,藝術形式之間互鑒融合。小說跨語體改編、跨文體改編向跨媒介改編發(fā)展,無論從數量、規(guī)模還是形式層面上,小說改編再生產在通俗文藝生產中逐漸占據中心地位,不僅加速小說文本傳播,同時自身也發(fā)展成為一種獨特的文藝形式。而始于南宋興于明清的小說評點,在批評之外,多有對文本的刪改,在一定意義上亦是一種小說再生產的方式,優(yōu)勢評點文本往往成為小說流傳于世的主要載體,與改編再生產形成互文系統(tǒng),影響小說原著的傳播與接受。
古代小說再生產的現代特征
進入現代,藝術作品呈幾何級數增長,但古典小說再生產的空間并不受原創(chuàng)生產擠壓。晚清以來,文藝界不斷掀起小說再生產之高潮。
晚清翻新小說引領古典小說現代轉譯之路,成為古代小說再生產古今新舊的分水嶺:晚清以前,古代小說再生產屬于古典文藝范疇。而晚清以來,再生產過程與風云激蕩的歷史現實互動,使之具有了現代文藝屬性,表現出濃厚的現代性與歷史化特征。如果說古典小說再生產功能主要體現為對小說及相關藝術的推進,那么現代小說再生產的意義則在于文化的參與和互動。
19世紀末以來,中國歷經全面革新,追求現代性、以理性統(tǒng)領社會方方面面,具體包括社會理性化、民主化與平等化以及現代人的理性精神等。這些全新的人文精神構成了現代性的理想愿景,并成為文藝的現代品格。以晚清翻新小說為濫觴,古典小說再生產自覺以現代性為價值尺度,將現代性全面融入小說再創(chuàng)作之中,在主題與人物塑造上全面追求現代精神,思索物質文明現代化與人的主體精神。
吳趼人是晚清以來翻新小說諷喻文體的奠基者,他的《新石頭記》以全新的時空處理方式,成為晚清翻新小說的代表作。小說開篇寶玉一覺醒來,時光倏忽來到晚清光緒年間,目睹各種黑暗社會現實,而后誤入“文明之境”,親歷現代器物之文明。小說盡是對現代物質文明種種景觀的展陳,充滿著對現代物質文明的驚奇與憧憬。因此,這里的現代之風景被賦予正向的價值,寓以現代性合乎歷史的正確性。小說敘事空間與晚清現實呼應的同時,又著力展示了現代物質文明之社會景觀。這種合乎歷史進步意義的現代風景不斷出現在各類翻新小說中,高樓、電車、飛行器……各類象征現代性的社會景觀成為了小說風景之存在,構成了一種極富現代感的風景話語及視覺經驗,同時在新舊時空對比中詢喚人的主體性。
隨后,在20世紀的百年歷史進程中,古典小說再生產沒有停止對現代性的追求,且這種追求與20世紀中國現代化歷史進程的互動呈現出高度歷史化的特征。如果說晚清,一大批古典小說形象如賈寶玉、孫悟空、宋江等“舊人物”穿越現代都市,舊人物與新景觀并置構成了晚清翻新小說諷喻文體的文本策略,為新文化的發(fā)生注腳。那么,這種文本策略在隨后20世紀初期故事新編小說發(fā)展中則固定了下來,在圖像敘事的連環(huán)漫畫改編(如張光宇的漫畫《西游漫記》)中亦得到繼承,想象新社會呼喚新文化構成了小說、畫報改編的基本內容。20世紀八九十年代改革開放時期,古典小說再生產再掀高潮,一批名著改編的影視劇成為國族想象的詢喚文本,再次驗證了古典文學再生產與時代同頻共振,與時代文化對話的巨大潛力。
新媒介時代古代小說再生產的價值與特征
回溯中國古代小說上千年的再生產過程,我們發(fā)現,隨著時代變遷,小說再生產主體、形式、功能隨之更迭,但再生產從未間斷,反之與時俱進。不僅推動小說文體創(chuàng)新與完善,還促進新文藝誕生與發(fā)展,參與時代文化的建構,足以反映古典小說具有不斷生長的動力與活力。
1994年,中國正式接入互聯網,傳播媒介發(fā)展一日千里,新媒介技術不斷進化,以數字技術為支撐的新媒介系統(tǒng)將媒介生態(tài)和文藝生產關系重組,引發(fā)了外部文藝生態(tài)整體性的轉換,改變了整體文化形態(tài),也再造了傳統(tǒng)經典再生產的想象力環(huán)境。那么,新媒介時代,古典小說再生產具有怎樣的價值、特征與使命?
新媒介時代,小說再生產推動了文體創(chuàng)新。網絡小說是新媒介的文學樣式,盡管文體形制依賴于強烈的網絡媒介屬性,然而,古典小說卻給予網絡小說文體一種想象力特質,這種特質來源于古典小說的想象力傳統(tǒng)。如今活躍網絡文壇的玄幻小說在發(fā)展起步期主要以古典神話小說改編形式呈現,后逐漸脫離改編,發(fā)展出一套玄幻小說的原創(chuàng)類型寫作文體。
古典小說再生產還是新藝術的實驗陣地,產生大量區(qū)別于傳統(tǒng)再生產的新型作品:一是敘事媒介創(chuàng)新型改編,以短、平、快為特征的視覺媒介和移動視聽媒介為載體(代表作品如改編自志怪小說的網絡微動畫《中國奇譚》等)在美學、敘事上出現新特征;二是知識媒介的再媒介化,以短視頻、聽書App、微信公眾號等以知識為表征的新媒介為載體(代表作品有以傳統(tǒng)經典為內容的短視頻、喜馬拉雅聽書App四大名著講書系列、四大名著公眾號等),特征是傳統(tǒng)經典敘事定位弱化,知識功能凸顯;三是具身媒介的再媒介化,以體驗為特征的非改編、非敘事的重構創(chuàng)新作品,以虛擬現實技術等具身媒介為載體(如第78屆威尼斯電影節(jié)最佳VR作品取材《紅樓夢》的《心境》、西游元宇宙世界——“超體空間 SoReal VR”等),特征是傳統(tǒng)經典從故事形態(tài)轉變?yōu)橹R形態(tài),以沉浸感、互動性等體驗為主要特征的虛擬現實技術,是一種“忠實原著”的重構。
如果說舊媒介時代的小說再生產主體由知識精英主導,自上而下垂直傳播,受眾與內容逐漸大眾化,因而再生產在形式、功能的變遷是緩慢的。那么,新媒介時代則轉變?yōu)槎嘣獎?chuàng)作主體,創(chuàng)作主體大眾化,形成自上而下、自下而上、水平傳播等多元傳播模式。從對內傳播為主導轉變?yōu)椤俺龊!比蚧瘋鞑,再生產急遽變化,創(chuàng)新作品不斷產生,推陳出新。當然,古典小說再生產引領新媒介藝術實踐的同時,文化建構功能同樣十分突出,新媒介文本以古鑒今,以前所未有的文本規(guī)模與時代歷史互動,映射出社會結構和時代心理的巨大嬗變。
步入新時代,“推動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造性轉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是時代重要命題。古典小說不僅是中國故事的典范代表,還是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載體,是構成具有國家特色話語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再生產過程,既是中國故事的講述過程,亦是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傳播的過程,是國家文化發(fā)展的重要組成部分,擔負著文化傳承與傳播的歷史使命?傊旅浇橘x予古典小說傳播便捷性,新時代委任其文化傳播的歷史使命,古典小說再生產在歷史的連續(xù)性中,伴隨歷史車輪急速向前,對傳統(tǒng)文化傳承以及當代文化形構必將產生深遠影響,是當代最重要的媒介現象、傳播現象和文化現象之一,是當前學界應給予廣泛關注的理論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