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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園園 王京州:南宋類書的文學史影響

楊園園 王京州2023年08月29日13:56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古代類書敘錄、整理與研究”課題組成員、暨南大學博士生;首席專家、暨南大學教授

自曹魏時期第一部類書《皇覽》誕生以后,歷代類書編纂流衍不絕。迨至南宋,此風更為興盛,私修類書的大量編纂、專門性類書的興起、中下層文人的廣泛參與,都使南宋類書呈現(xiàn)出不同以往的面貌,從而與文學的關(guān)系更為緊密。這一時期文學時代風格的形成、后世接受面貌的呈現(xiàn)以及創(chuàng)作權(quán)利的進一步下移,都與類書的影響密切相關(guān)。

劉應李《新編事文類聚翰墨全書》書影   作者/供圖

類書介入文學創(chuàng)作的利弊互陳

在提供文學創(chuàng)作素材方面,類書具有天然的優(yōu)勢。南宋類書的編者從歷代典籍中搜集與創(chuàng)作相關(guān)的素材,根據(jù)不同的主題進行分類,通過建構(gòu)宏大的知識體系來展現(xiàn)時人心中的天下圖景,進而滿足創(chuàng)作者臨文取材的需求。謝維新編《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即滿懷這一期待,自稱“正將備前乎未見之書,以充后乎無涯之用,凡古今應用之事,悉于此書萃焉”。章如愚《山堂考索》、楊伯嵓《六帖補》、托名呂祖謙《東萊先生分門詩律武庫》等類書的編纂,也無不以儲備創(chuàng)作的素材為宗旨。類書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并不都是立竿見影,也可能是長期的、潛移默化的。如葉廷珪自編《海錄碎事》,在時人看來,其詩歌創(chuàng)作能以對偶工致、用事精切見長,離不開對類書的涉獵和編纂,其好友傅自得就直言不諱地說:“使侯向者不能博極群書,撮其機要,廣錄而儲用之,雖能專如此,吾恐發(fā)而為詩,事不足以副力,枯而不腴,華而不實,未必能如是之工也。”無論是提供創(chuàng)作的豐富素材,還是對文學素養(yǎng)的深厚積淀,均可見類書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積極影響。

此外,南宋類書還通過搜集排列“諸式”“活套”,推動文學寫作更加高效!爸T式”是指在應用文中固定出現(xiàn)的功能性句法結(jié)構(gòu),“活套”則指應用文中與文體功能密切相關(guān)的常用詞句。如葉蕡《圣宋名賢四六叢珠》按所授對象的職官身份與具體事宜分為諸式、內(nèi)簡、內(nèi)簡換易等,熊晦仲《新編通用啟札截江網(wǎng)》設(shè)有“書翰換易門”“換易活套門”。劉應李《新編事文類聚翰墨全書》則明確設(shè)有“諸式門”和“活套門”,其中卷八將活套分作4類,分別是“起居類”“問閑瞻仰類”“拜見類”“承訪類”,每類之下又羅列具禮稱呼套、即日起居套、久別瞻仰套、拜別承接套等十八種套式,每種套式均有各種各樣的成品和樣板。類書聚集的大量“諸式”“活套”讓本需費心揣摩的文章體式有了諸多可供參照的模板,也使得文學作品的生成途徑更加熟練和程式化。

進而來說,類書提倡模仿、追求程式化的創(chuàng)作方法,既產(chǎn)生了積極的成效和影響,又帶來顯而易見的弊端。以時文來說,統(tǒng)治者以此取士的目的是培養(yǎng)朝廷所需的應用型人才,但南宋科舉類書卻在推廣一種因襲、套用的寫作方式,而且風靡一時,盡管朝廷一次次地頒布時文范本,仍不能抵擋科舉類書的強勢干擾。這種風氣終究還是引起了當時主政者的警惕,如朝官劉三杰將類書斥為陳腐:“四方士子傳聞不審,但見主司命題,欲求實學,率皆采取傳注,編摭故實,或搜求陳腐之類書,以備場屋之用!倍Y部侍郎胡纮對套類微詞相譏:“惟經(jīng)義一科,全用套類,積日窮年,搜括殆盡,溢篋盈箱,無非本領(lǐng)。”在南宋時文逐漸走向程式化的進程中,起到了推波助瀾作用的類書,成了南宋人批評的矛頭所向。

類書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深度介入,直接影響了南宋人對類書的評價,或極言類書的助益之效,或批評類書造成的不良影響,而無論是將類書視為輔助寫作的利器,還是將其視為因襲套用的工具,都正說明類書具有通過構(gòu)建知識體系以塑造寫作思維的影響力。

類書作用下文學形態(tài)的“是非”叢生

類書輯錄的文獻大都來源于前代典籍,其思想內(nèi)容往往與源出文本緊相扣合,在后世尤其是典籍散亡的背景下,滋生出重要的輯佚和?眱r值。但類書中的文本畢竟脫離了原初語境,被置于不同的主題之下,難免產(chǎn)生扭曲和變形,傳達的信息也隨之發(fā)生一定變異。因此,在類書的反射作用下,文學形態(tài)呈現(xiàn)出“是”與“非”的兩面性。

所謂“是”,是指類書作為保存文獻的重要載體,相對真實地顯現(xiàn)出文學作品的歷史樣態(tài)。南宋文學在后世接受的整體面貌,如果缺少了當時類書的存錄,必將顯得殘缺不全。如熊晦仲《新編通用啟札截江網(wǎng)》收錄許多宋人詩作,其詩集不傳于后世者有221位之多,以此受到清人陸心源的稱道。又如陳景沂《全芳備祖》因收錄宋人詩文作品而受到后世推重,朱祖謀、王鵬運等人在校詞時即充分利用此書,唐圭璋編《全宋詞》亦從該書中裒輯大量詞作。對于這些詞作來說,《全芳備祖》往往是唯一或最早的出處,其重要性可想而知。再如趙萬里《校輯宋金元詞》、錢鍾書《〈宋詩紀事〉補正》以及今人編《全宋詩》均對佚名《錦繡萬花谷》加以充分利用,也顯示出該部類書的文學文獻價值。

所謂“非”,是指基于類書功能的需要,編者常常會對文學作品進行刪削或重組,將其置于不同的門類之下,致使文本產(chǎn)生文字異動和意義變化。南宋李誠父《批點分類誠齋先生文膾》打亂了作品的原有次序,將楊萬里的文章根據(jù)各自的主題重新歸類。佚名《翰苑新書》摘錄大量散聯(lián)警語,在將其分門設(shè)類的同時,又細分為“發(fā)端”“起聯(lián)”“警聯(lián)”“結(jié)聯(lián)”等不同類別,從而讓原本主旨并不凸顯的文字片段有了確定的主題,同時使它們在創(chuàng)作中所發(fā)揮的作用更加具體可感。也有一些類書對作品進行大膽改動,如委心子《分門古今類事》為了使其所錄小說符合特定主題,不僅對原文進行刪改,甚至還在篇末增加議論以強化或改變故事的主旨。作品的刪節(jié)和文本的異動彰顯出南宋類書所具有的改編權(quán)利,也進一步影響了這些作品在后世的傳播樣態(tài)。

從編纂意圖來說,南宋類書并不以保存文獻為目的,但客觀上卻起到了這樣的作用,大量從原文本中抽離出來的文學作品或文字片段,通過分門別類的方式置于不同的主題之下,使文本的形態(tài)和意義都發(fā)生了不同程度的改變。類書作用下文學形態(tài)的“是非”叢生,彰顯出類書在文學傳播過程中產(chǎn)生的特殊影響。

類書映照文人群體的得失共存

在類書誕生之初,其服務對象主要是精英群體,隋唐之際,編者亦多為主流文人,盡管出現(xiàn)了《初學記》這樣用來指導初學者的類書,但其閱讀對象仍是世家貴胄。北宋官修類書主要供帝王御覽,私修類書的編者也多是上層文人。南宋類書則與以往不同,不僅未見官修類書的記載,主流和上層文人編纂類書也極為少見,類書的編者多為中下層知識分子,民間書坊主也積極推動類書的刊刻,在這一背景之下,甚至出現(xiàn)大量佚名作者的類書,如上述《錦繡萬花谷》《翰苑新書》等俱是。

在輻射對象由精英群體轉(zhuǎn)移至一般知識階層的同時,作為傳播文學知識和創(chuàng)作技巧的媒介,類書降低了寫作的門檻,幫助更多人更快地獲得各類文體的書寫規(guī)范,推動了文學書寫權(quán)利的進一步下移。南宋四六類書、民間日用類書傾向于為一般知識階層提供各種文體的寫作技巧。如劉應李《新編事文類聚翰墨全書》加意搜集當時民間常用的文章體式,以供日常交際之需。元人熊禾為該書作序時稱:“劉君此編,自冠昏以至喪祭,近自人倫日用,遠而至于天地萬物,凡可以寓之文者,莫不畢備。”在印刷術(shù)的普及與商業(yè)利益的驅(qū)動下,福建建陽、建安兩地大量刊刻類書,為當時知識階層所矚目。謝維新不無驚異地稱道:“兩坊書市以類書名者尚矣,曰《事物紀原》、曰《藝文類聚》,最后則《錦繡萬花谷》《事文類聚》出焉。何汗牛充棟之多也!”這些流通于商業(yè)市場的類書,讓本屬于精英階層的文章寫作規(guī)范被更多人掌握,即使是像駢文這樣需要高度文學修養(yǎng)的文體,也可以在短時間內(nèi)速成。文學書寫權(quán)利的進一步下移,是南宋類書帶來的實際益處。

對于私修類書而言,南宋現(xiàn)存的數(shù)量超過以往的總和。這些類書擁有一個十分龐大的應用群體,但文學史上并沒有他們的一席之地。對于南宋人來說,類書所透示的往往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并不光彩的一面,即便使用了類書,作者也往往秘而不宣。由此產(chǎn)生了一個令人迷惑的現(xiàn)象:大量以服務文學創(chuàng)作為目的的南宋類書流傳于今,然而顯示與其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的文學作品卻很少。與類書一起被遮蔽的還有大量中下層文人,他們的作品也“消失”在文學史的長河之中!队罉反蟮洹罚ň14837—14838)殘存《大全賦會》兩卷,收錄南宋律賦76篇,這些律賦的作者很可能正是南宋類書《太學新增合璧聯(lián)珠萬卷菁華》的直接受眾。若將《大全賦會》忽略不計,南宋現(xiàn)存律賦不足50篇,且多為主流文人所作,而以《永樂大典》殘存律賦數(shù)量來推測,原書50卷的《大全賦會》所載律賦應不少于1500篇,這些作家作品更能代表當時律賦創(chuàng)作的真實情景。南宋私修類書尤其是四六類書和日用類書,明確將服務對象定位為普通知識群體,并在商業(yè)市場中銷售和流傳,進一步擴大了類書在當時及后世的接受群體。毋庸諱言的是,以精英主義的視角來審視文學史,真實的文學圖景往往會被知名作家的光輝所遮蔽,只有當我們摘下有色眼鏡,從普通書寫者的角度去理解文學史,借助于在類書映射和引導下的寫作方式,才能隱約望見更多不知名的創(chuàng)作者,由此得以欣賞不同于以往視域的嶄新的文學景觀。

元代以降,雖然類書史出現(xiàn)過《永樂大典》《古今圖書集成》等官修類書的輝煌,但終究是曇花一現(xiàn)式的,私修類書躍居主流的發(fā)展趨勢已勢不可當。在科舉應試和商業(yè)出版與類書編纂緊密互動的同時,明代類書的文學史影響相較于南宋來說,更有過之而無不及,其介入文學創(chuàng)作帶來的利與弊、作用于文學形態(tài)的是與非、映照在文人群體的得與失,都值得我們繼續(xù)加以反思和總結(jié)。

(責編:劉瓊、黃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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