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黃家亮,系中國人民大學社會與人口學院黨委副書記、中國人民大學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研究院研究員
加快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歸根結底是建構中國自主的知識體系。中國社會學自從由西方引入之日起,就面臨著主體性危機和本土化任務。構建中國特色社會學是幾代中國社會學人的夢想,實現(xiàn)這一目標必須建構自主知識體系。作為一門以社會為研究對象的學問,認識社會的方式方法決定著社會學的知識生產方式,并直接關系自主知識體系建構成效。加快建構中國社會學自主知識體系,需要著力提升中國社會學的方法自覺。
中國社會學的方法危機與方法自覺
經過百余年發(fā)展,尤其是恢復重建以來40多年快速發(fā)展,中國社會學在科學研究、人才培養(yǎng)、社會服務等方面均取得了令人矚目的進展,成為我國社會科學中一門重要基礎學科,并提出了小城鎮(zhèn)理論、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理論、社會運行論、社會轉型論、社會互構論、社會建設論等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學理論。但總體上看,中國社會學自主知識體系尚未建構起來,突出表現(xiàn)為我們在研究中所運用的理論框架、概念工具、研究方法等大都來自西方,與中國自身實踐存在隔膜。這導致中國社會學面臨雙重“失語”危機:一方面是在世界社會學領域中“失語”,即在國際學術界缺乏話語權和平等對話能力。另一方面是面對中國現(xiàn)實時“失語”,即缺乏對巨大時代變革和偉大創(chuàng)新實踐的理論概括能力和前瞻引領能力。
中國社會學的誕生主要來源于對西方社會學的知識移植。費孝通晚年曾回憶,在20世紀30年代的社會學課堂上,不僅所有的教材和參考資料都來自西方,就連“有人用中國語言講西方社會思想是一個值得紀念的大事”,因為“要用中國語言來表達西方的概念,比起用中國衣料制造西式服裝還要困難百倍”。后來,在諸多社會學家共同努力下,社會學中國化取得了一定成就,產生了馬克思主義學派、社區(qū)學派、鄉(xiāng)村建設學派、學院派等初具規(guī)模的學派,但由于種種原因,這種本土化探索較為短暫。在恢復重建過程中,中國社會學又開啟了對西方社會學特別是美國社會學更大規(guī)模的移植。通過這種密集的“知識引進運動”,中國社會學快速完成了知識體系和學科體系的建構,但也不可避免地建立起對西方社會學的依附關系。盡管從一開始,就有社會學家呼吁并致力于推進社會學中國化,但要打破西方社會學的話語霸權尚任重道遠。
中國社會學對于西方社會學的依附,表面上體現(xiàn)為理論、概念、話語等方面,但背后更深層次的問題則是方法危機。這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層面:一是在具體研究方法層面,不少研究停留于對西方社會學研究技術的機械套用,熱衷于“技術至上”而罔顧技術背后的“人心”與“社會”,陷于渠敬東所說的“方法主義”泥潭,研究成果從形式上看很規(guī)范甚至很前沿,但無法觸及真實的中國社會,甚至對現(xiàn)實產生誤導。二是在方法論層面,不少研究簡單套用西方社會學的研究范式,沉溺于運用西方的理論視角來解讀中國實踐,或者從西方社會學的理論脈絡中尋找問題,常常在別人的思想觀念和話語體系中走不出來,而缺乏自身的主體性,號稱中國研究而“中國”缺位,無法形成基于中國特色制度與實踐、文化與民情的理論概括。
正是這些方法層面的問題,使得中國社會學分析問題的思維方式和方法均受西方社會學支配。要改變中國社會學的弱勢地位,使其獲得與國際社會學界平等對話和回應時代巨變的能力,迫切需要提升方法自覺,并在此基礎上加快建構自主知識體系。所謂社會學的方法自覺,借鑒費孝通對文化自覺的定義,是指社會學研究者要對自己在研究中所運用的方法論和具體方法有“自知之明”并保持強烈的反思意識,明白它們的來歷、形成過程、所具有的特色和發(fā)展趨向,反思其在中國語境中的適用性,并立足中國實際探索更好地從社會學視角認識中國社會、解決中國問題的路徑。
中國社會學的學科屬性與價值追求
提升社會學的方法自覺,首先要對社會學的學科屬性進行反思?茖W性與價值性之爭幾乎貫穿社會學發(fā)展始終,也形成了實證主義社會學與人文主義社會學的分野。中國社會學在恢復重建過程中,主要引進的是以定量分析和微觀研究見長的美國傳統(tǒng)和風格的社會學,尤為強調科學性。這對于快速確立社會學的學科地位至關重要,但也相當程度地忽視了社會學價值性的一面,甚至不少研究在“價值中立”口號下刻意排除價值追求,出現(xiàn)了“只見社會不見人”“很多的社會科學研究,是先把人看成機器,再用機器來做研究”等突出問題。費孝通在晚年時曾對這一問題做出了深刻反思,并提出了“拓展社會學的傳統(tǒng)邊界”命題。
作為一門社會科學學科,社會學不應忽視價值性。缺乏價值追求,社會學就會喪失把握社會脈動的視野和推動社會進步的動力。從根本上看,科學性和價值性是社會學的一體兩面,兩者統(tǒng)一的基礎就在于社會學的另外一重屬性,即實踐性。“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作為以社會為研究對象的社會學,實踐性是其根本屬性。而實踐是一個理性與感性、客觀與主觀、結構與行動多重交織、相互作用的過程。社會學的科學性和價值性統(tǒng)一于實踐性之中。社會學只要真正立足于社會實踐所提出的重大命題、探尋社會實踐背后的深層邏輯,就必然要兼顧科學性和價值性兩個維度。
中國學術素有關懷人生、體察社會、經世致用的傳統(tǒng)和價值追求。當今世界正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波瀾壯闊的社會變遷世所罕見,對人類認知提出了巨大挑戰(zhàn),中國社會學的根本責任是回應這種歷史巨變,服務中國式現(xiàn)代化歷史偉業(yè)。這要求研究者必須擴展視野,以中國為觀照、以時代為觀照,立足中國實際,從實踐出發(fā)提出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構建理論,而不是從西方社會學理論出發(fā)提出問題、驗證假設。此外,強調社會學的實踐屬性,也意味著我們的社會學應該是“邁向人民的社會學”,要關心人民大眾的生產生活,致力于提升人民福祉,而不能遠離社會、脫離百姓,淪為少數精英孤芳自賞、炫耀技巧或賣弄學識的智力游戲。
在正確處理三種關系中提升社會學的方法自覺
自引進以來,中國社會學始終面臨中國與西方、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理論與實踐三重張力,鄭杭生曾將其概括為中西、古今、理實三大關系。正確處理這三個方面的關系,是提升中國社會學方法自覺的根本途徑,也是建構中國社會學自主知識體系的根本保障。
正確處理中西關系,就是既要借鑒西方,又要跳出西方。強調建構社會學自主知識體系,不是要割裂與西方社會學的聯(lián)系,而是要跳出西方中心主義,以我們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為中心,借鑒西方社會學理論和方法,總結中國經驗、提煉中國理論,建設兼具中國特色和世界眼光的社會學。
正確處理古今關系,就是既要繼承傳統(tǒng),又要超越傳統(tǒng)。雖然作為一門現(xiàn)代社會科學的社會學來自西方,但中國傳統(tǒng)社會思想中有大量關于社會理想、人倫關系、道義秩序等方面的論述,以至于最初康有為、嚴復等人不約而同地把社會學翻譯為“群學”。中國古代社會思想為理解今天的中國社會與中國人提供了豐富理論資源,但同時也要結合現(xiàn)代社會的特質對其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
正確處理理實關系,就是既要立足現(xiàn)實,又要提煉現(xiàn)實。西方社會學因應西方的現(xiàn)代性轉型而起,中國社會學同樣要根植于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回答中國式現(xiàn)代化偉大實踐中提出的種種問題,走從實踐出發(fā)的學術發(fā)展道路。同時,社會學研究不應停留于描述事實的層面,還要注重對實踐經驗進行解讀,提煉出理論性命題。
只有立足現(xiàn)實,充分挖掘傳統(tǒng),合理借鑒國外,才能建立起立足中國實踐、融合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同時具有全球視野的社會學知識體系,也只有這樣的知識體系才能支撐起中國社會學的學科大廈。
在與中國具體實際和文化傳統(tǒng)的結合中創(chuàng)新社會學方法
中國社會學要科學認識中國社會,深刻洞察中國社會運行的邏輯,充分把握中國社會實踐的規(guī)律,還需要著力推進社會學研究方法創(chuàng)新,F(xiàn)代社會學的研究方法主要來自西方,存在適用性問題,需要不斷結合中國具體實際和中國文化傳統(tǒng),推進研究方法的創(chuàng)新。
與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任何研究方法都是為解決問題服務的,也是在解決問題的過程中總結出來的,只有能有效解決問題的方法才是好方法。不少經典社會學研究都是在解決具體問題的過程中實現(xiàn)了方法上的創(chuàng)新,如李景漢在定縣調查實踐中總結了一整套實地社會調查方法,陶孟和在北平市民生活費調查中總結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家庭記賬法,以吳文藻、費孝通等為代表的社區(qū)派學者則在實踐中探索出了社區(qū)研究法,費孝通在克服個案研究局限性的探索中提出了類型比較法。這些方法上的創(chuàng)新,都極大推動了社會學的本土化,為社會學自主知識體系建構作出重要貢獻。
與中國文化傳統(tǒng)相結合。社會是由一個個鮮活的個體組成的,理解社會離不開對人的理解。中國人有獨特的心理結構和行為方式,只有深入具體文化語境之中才能理解。中國文化中獨具特色的認知方法,如“意會”“通感”“頓悟”“將心比心”等,這些都可以與現(xiàn)代社會學的田野調查方法相結合。
總之,建構中國社會學自主知識體系,就要明確學科屬性,擔當時代使命,正確處理中西、古今、理實三大關系,創(chuàng)新研究方法,在著力回答中國之問、世界之問、人民之問、時代之問中,提煉出標識性概念和關鍵性議題,并將其逐漸體系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