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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平:章黃學派與現(xiàn)代“龍學”的誕生

李平2023年12月11日13:38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章黃學派與現(xiàn)代“龍學”的誕生

作者:李平,系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章黃學派是20世紀中國學術史上影響最大的學術流派之一,其開山宗主章太炎,被譽為清學正統(tǒng)派的殿軍;黃侃則為章氏大弟子,并最得其師推崇,被賜名為“天王”;而范文瀾在北大求學時,追蹤黃侃,誦習師說,被認為頗堪傳授“衣缽”。章太炎、黃侃、范文瀾三代嫡傳的國學大師,在20世紀初,曾前赴后繼,共講《文心》,協(xié)力“雕龍”,不僅成就了學術史上的一段佳話,而且直接促成了現(xiàn)代“龍學”的誕生。

章太炎在日本東京講授《文心雕龍》

1903年,章太炎因《蘇報》案被捕,1906年出獄后,即東適日本,在東京主《民報》筆政,并開辦“國學講習會”,為青年講學,受業(yè)者達數(shù)百人。在章氏1908年開始的有系統(tǒng)、多序列的講學活動中,就有《文心雕龍》的專門講授。錢玄同1909年3月和4月日記,記載了章氏在日本講授《文心雕龍》的大致情況,并說明講授地點就在《民報》社章氏寓所,黃侃也曾參與聽講。進入21世紀,又發(fā)現(xiàn)塵埋于上海圖書館的章門弟子記錄章氏講授《文心雕龍》稿本兩種,其中還附有一張教學進度表,注明講授的次第、篇目和日期,每周一次,五周而畢其事。

章太炎在日本講授《文心雕龍》,拉開了現(xiàn)代“龍學”的序幕,意義非凡。首先,章氏旅日期間,涉獵西籍,以新知附益舊學,致力于傳統(tǒng)學術的現(xiàn)代改造。所辦“國學講習會”,亦發(fā)布《章程》,將科目分為預科、本科;預科講文法、作文、歷史,本科講文史學、制度學、宋明理學、內典學。這與早期北大文科的體制和科目頗相近,已具有現(xiàn)代學制的特點。其次,章氏選擇講授《文心雕龍》,也有因應時代需求的因素。近代以來,中西文化交流逐漸頻繁,受西方思潮的影響,國內學界客觀精神大行,科學主義日盛,成體系的要求開始抬頭。于是,《文心雕龍》特受青睞,成為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聯(lián)結的橋梁。因為人們發(fā)現(xiàn)這部書具有客觀理性精神,重標準模式,有規(guī)模體系,即使用西方文學理論的標準來衡量也毫不遜色。這就引起了有識之士的高度重視,其中最引人注目者就是章太炎。再次,章太炎講授《文心雕龍》的具體內容,亦頗有契合時代潮流和現(xiàn)代精神之處。如認為“《宗經(jīng)》一篇,殆彥和救弊之言歟”,強調文學要關注時代,發(fā)揮針砭現(xiàn)實的作用。而解釋《辨騷》“楚人之多才乎”,則與梁啟超、王國維、劉師培等人一樣,從文學與地理的關系入手,頗顯時代風尚。至于講解《諸子》時所言,“《論語》《孝經(jīng)》,亦子書之類也。后人尊孔過甚,乃妄入經(jīng)類”,則洋溢著對傳統(tǒng)經(jīng)學的反叛意識,深契現(xiàn)代精神。

清儒不喜聚徒講學,章氏在日本的講學活動,無疑具有開風氣的意義。而其所講《文心雕龍》,雖然尚有可待完善、提升之處,但畢竟促進了傳統(tǒng)“龍學”的現(xiàn)代轉換,使現(xiàn)代“龍學”雛形初現(xiàn)。

黃侃在北京大學講授《文心雕龍》

1914年,黃侃受聘擔任北大教授,并在校講授《文心雕龍》,名聲大震,以致他在課堂吟誦的聲音,被學生稱為“黃調”并模仿,晚上響徹校園。聽他講《文心雕龍》的學生,除了國文系的,還有哲學系的;除了文科的,還有法科的;甚至還有只在家看其講義,而成為私淑弟子,最終走上治學之路的。黃侃在北大執(zhí)教時間一共五年,若以講授《文心雕龍》為線索,以北大文科課程體系改革為界限,可分為前后兩期。前期(1914—1916年)主要在“詞章學”課堂上,以《文心雕龍》為詮釋文本,主講《神思》以下創(chuàng)作論部分,并編撰二十余篇《文心雕龍札記》作為授課講義;后期(1917—1919年)主要在“中國文學概論”課堂上,主講“文之樞紐”的總論部分,同樣撰寫了相關篇目的《札記》作為講義。

黃侃在北大講授《文心雕龍》,既繼承了太炎師的某些傳統(tǒng),又有明顯的發(fā)展提升。繼承方面,黃侃明顯效法太炎師講解文本時采用的總評、解句加簡單校注的方法,編寫其授課講義《札記》,且保持其師校注簡潔,不做煩瑣考證的風格。發(fā)展方面,首先針對其師的泛文學觀,提出“文辭封略,本可弛張”的觀點,即推而廣之,則文無所不包,不限于文飾、句讀與否;縮小而言,有句讀者皆為文,不論文飾與否;至于文章,則尚韻語偶詞、修飾潤色、敷文摛采,故阮元所言,“良有不可廢者”。這就將其師的泛文學觀和阮元的純文學觀綜合起來,宏通圓潤,可以解釋各種層次的“文”。不過,在黃侃看來,《文心雕龍》所論,重在有韻文飾之文,所謂“彥和泛論文章,而《神思》篇已下之文,乃專有所屬,非泛為著之竹帛者而言,亦不能遍通于經(jīng)傳諸子”(黃侃《文心雕龍札記》)。這正符合了20世紀初文學獨立和專門化的潮流。

與此觀點相一致,黃侃在北大講授《文心雕龍》的重點,也放在下篇“剖情析采”的創(chuàng)作論部分。他認為《文心雕龍》下篇特別重要,而且必須詳加疏解,才能領悟其中的精妙奧義;其“手自編校”的《札記》,也只收錄《神思》以下創(chuàng)作論二十篇。作為當時的聽課者,范文瀾在其《文心雕龍講疏·自序》中說:“曩歲游京師,從蘄州黃季剛先生治詞章之學。黃先生授以《文心雕龍札記》二十余篇,精義妙旨,啟發(fā)無遺!焙笃谠凇爸袊膶W概論”的課目下,黃侃又主要講授了《文心雕龍》上篇“文之樞紐”的總論部分。值得注意的是,“文學概論”是北大文科課程體系改革時,從日本引入的西洋化的課程名目,當時的文學門還是首次開設這門新課。黃侃嘗試在一門新潮的“舶來”課程中,講授傳統(tǒng)詩文評的經(jīng)典之作,致力找到兩者的契合點和共通處,并出色地完成了教學任務,為現(xiàn)代“龍學”的創(chuàng)建立下了汗馬功勞。

范文瀾在天津北京講授《文心雕龍》

1922年,范文瀾到天津南開大學任教。受其師黃侃的影響,范文瀾在南開開設的課程“文論名著”中,主要講授《文心雕龍》,課本為其所著《文心雕龍講疏》!吨v疏》是范文瀾第一部學術著作,其中充滿了黃侃《札記》的痕跡,兩者之間的繼承性一目了然。該書不僅體例上以“黃札”為準,內容上也“于黃氏之說,唯恐或遺”。他對“黃札”的大量引用,一方面說明其“龍學”研究淵源有自,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對老師的充分尊重。除了繼承性,《講疏》對《札記》的發(fā)展也有目共睹。范文瀾明確說:“《文心》五十篇,而先生授我者僅半,殆反三之微意也。”(《文心雕龍講疏·自序》)他要在傳承師說的基礎上,補足“黃札”缺略的另一半內容,并在文體上將“札記”推進為“講疏”!拔逅摹鼻昂螅瑢W者常以“講疏”的形式,闡釋古代學術經(jīng)典的微言大義,以滿足時代的需要,這是古典新義背景下的一個潮流。范氏在書中常常聯(lián)系現(xiàn)實,既放眼世界又關注當下,使這部古典講疏之作,體現(xiàn)了鮮明的時代特色。

1927年底,范文瀾回到母校北大任教,并在輔仁大學等校兼課。在北大“中國古代文學批評”課上,他接續(xù)講授《文心雕龍》。在北京諸高校講授《文心雕龍》的同時,范文瀾也開始在《講疏》的基礎上,為《文心雕龍》另作新注。1929—1931年,文化學社出版了范文瀾的《文心雕龍注》。在文化學社本出版之后,范氏又對其進行修訂,1936年開明書店出版了新的《文心雕龍注》,這也是他本人修訂的最后定本。從此“范注”與“黃札”各自獨立,花開兩朵,成為兩部既相關更有別的現(xiàn)代“龍學”經(jīng)典。

20世紀以來的學術研究與清代的學術研究有著基本的不同,那就是在利用新材料、新方法的基礎上提出新觀點。就新材料而言,“范注”充分利用了當時剛出現(xiàn)的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日僧遍照金剛的《文鏡秘府論》、宋本《太平御覽》和鈴木虎雄的《黃叔琳本〈文心雕龍〉?庇洝返刃虏牧,為其《文心雕龍》校注增色頗多。就新方法來說,“范注”在借鑒“黃札”三結合研究方法的基礎上,形成了自身獨特的“以注為論”的新方法。憑借新材料和新方法,“范注”又提出了許多新觀點。如首倡《文心雕龍》主導思想是儒學古文經(jīng)派,最先提出《文心雕龍》寫作方法受到釋書的影響等。而對《文心雕龍》全書結構體系的揭示,則是“范注”又一重大貢獻。

章、黃、范合力開創(chuàng)現(xiàn)代“龍學”

學界通常認為,黃侃將《文心雕龍》搬上北大課堂是現(xiàn)代“龍學”誕生的標志。這種看法并不錯,但完整、嚴格地說,20世紀初,現(xiàn)代“龍學”的誕生,是由章太炎發(fā)其端,黃侃揚其波,范文瀾殿其后的結果,或者說是章黃學派一脈相承的三代學人(章、黃、范)前后配合、鼎力相助的結果。不過,從現(xiàn)代“龍學”誕生的過程來看,章太炎、黃侃和范文瀾三個角色的作用和特色又各不相同。

作為開山宗師,章太炎在日本講授《文心雕龍》的作用和意義在于“開”——開疆辟土,創(chuàng)立門戶。他憑借深厚的國學根底和敏銳的學術眼光,認識到《文心雕龍》在現(xiàn)代學術研究中的巨大價值,可以借此開出一片新的學術天地,故而披掛上陣,登壇開講。然而,從現(xiàn)存的記錄稿本來看,則多為發(fā)凡起例,始立規(guī)摹,以待后人填采。

黃侃猶如一員征戰(zhàn)沙場、沖鋒陷陣的大將,重在“破”,即致力突破古典“龍學”的舊范式和集大成者——清代黃叔琳的《文心雕龍輯注》,并與當時執(zhí)掌北大教壇的桐城派“闡道翼教”思想相抗衡。故而他在北大講授《文心雕龍》,不重校注而以篇章題旨的意蘊闡釋為主,思想上標舉劉勰的自然觀,內容上突出《文心》的創(chuàng)作論,且“札記”隨寫隨發(fā),并不在意篇目的完整和體例的規(guī)范。

真正成為《文心雕龍》校注新范式的是“范注”,因為范文瀾重在“立”,以“黃注”為底本而補苴超越之,取“黃札”之長處又豐富發(fā)展之,在前賢與新銳的基礎上“參古定法”,在時代與現(xiàn)實的感召下“望今制奇”,從而確立了《文心雕龍》研究的新范式。首先,“范注”開創(chuàng)了新式校注體例,采用全錄原文,以數(shù)系注,校注并施的方式。其次,“范注”將乾嘉實證學風與“五四”科學精神相對接,綜合利用前人及同時代人的研究成果,不僅著成考訂詳贍的注本,而且使其注本具有鮮明的現(xiàn)代性,故遠超“黃注”。

(責編:皮博、黃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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