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緯：周航志的文體起源

作者：龐緯，系福建師范大學講師

描繪奧德修斯出海情景的陶罐。資料圖片

周航志是一種盛行于古代西方世界的文學體裁，隸屬于西方古典地理學的著作范疇。這類文體主要記錄船只近岸的航�；顒�，涉及沿岸港口、海角、河口三角洲以及島嶼等自然標示物，偶有夾雜一些歷史事件和奇聞軼事的討論。一般來說，該體裁作品的行文格式固定鮮明，其突出特征是以環(huán)行某具體海域為主要脈絡，兼有較為清晰的航行里程或天數(shù)。目前流傳于世的周航志大約有二十余部，它們因其較為忠實地記述當時濱海人文自然狀況，受到學界關注。令人遺憾的是，學者們對周航志的起源鮮有討論，從傳世文獻的角度厘清這種體裁產(chǎn)生的驅(qū)動機制，對解讀研究周航志具有重要作用。

早期希臘作品中的涉海記述或環(huán)海行紀對周航志的起源產(chǎn)生了直接影響，后世周航志多脫胎于此。荷馬史詩是古代希臘人的心靈家園和精神寄托�！秺W德賽》的主人公奧德修斯因故在外漂泊數(shù)十年，其間記述了當時地中海東岸的一些港口、海角以及近岸島嶼的傳聞趣事，這類濱海描寫集中體現(xiàn)在奧德修斯被放逐的歐古吉亞島。當時的奧德修斯在歐古吉亞島附近發(fā)生海難，被掌管于此的女神卡呂普索所救，然而卡呂普索已經(jīng)愛慕上奧德修斯，并不打算放他離去，為此將奧德修斯囚禁在島上七年之久。在身陷囹圄期間，奧德修斯對島嶼周遭的地形地貌和動植物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記述。奧德修斯始終沒有放棄離開歐古吉亞，在主神宙斯的干預下，卡呂普索只好放他歸去。奧德修斯建造完船只之后，聽取卡呂普索的建議，利用夜空中星座的相對位置，例如昴星團和大熊座，去尋找故鄉(xiāng)伊薩卡的準確位置。上述涉海描寫在《奧德賽》中還有許多情景，奧德修斯富有流浪色彩的海洋敘事包含沿岸風物介紹和航海術運用兩大方面，這類文本書寫為后世的周航志起源提供了文本框架和敘述模式。

早期希臘文明的活動范圍主要停留在愛琴海沿岸，后來隨著地中海東部地區(qū)聯(lián)系日益密切，不同古代文明之間的互動交流促進希臘地區(qū)的經(jīng)濟繁榮和人口增長，同時也帶來了社會階層的急劇分化和較為明顯的人多地少等社會問題。面對這些區(qū)域內(nèi)部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諸多城邦開始游歷海外去尋求新的土地。大批希臘人遠離故土，除了在較為熟悉的小亞西部、地中海東部和埃及等地建立據(jù)點之外，還奔赴之前幾乎從未去過的地中海西部、環(huán)黑海地帶，甚至遠抵北大西洋沿岸安營扎寨。希臘人在追尋未知前方的同時，有意識地記錄途經(jīng)海岸的自然風貌、風向洋流以及航距里程。這種撰述活動的出發(fā)點有可能是官方授意，也有可能是自發(fā)性創(chuàng)作。不過，這段群體遷徙經(jīng)歷出現(xiàn)在距今久遠的古風時代，相比于后來的古典時代和希臘化時代，這一時段流傳于世的文獻甚少，回溯還原當時不同城邦的拓殖航海記述無疑難上加難，一些被后世作家所輯錄的環(huán)海行紀殘篇為我們研究分析海上航行著作體裁提供了輔助。

古希臘史家希羅多德曾對古風時代詩人阿里斯泰阿斯的生平經(jīng)歷進行過簡要分析，他認為這位詩人來自普洛克恩內(nèi)索斯，該地點可能位于今馬爾馬拉海的馬爾馬拉島，并推斷其活躍于大約公元前7世紀。上述信息可以為我們提供一種推斷：阿里斯泰阿斯正值希臘拓殖活動的鼎盛期，而這位詩人所生活的海域處于愛琴海與黑海的連接通道上，很有可能目睹了城邦對外移民運動的狀況。冠以阿里斯泰阿斯名下的《阿里馬斯派亞》中的某些族群記述再現(xiàn)了當時的涉海情景。

根據(jù)拜占庭的古代百科全書《蘇達辭書》記載，六步格史詩《阿里馬斯派亞》原有三卷，但已散佚不全，僅存殘篇大多數(shù)被希臘學者（偽）隆齊努斯和拜占庭學者策策斯所收錄。通過流傳下來的殘篇可知，該書籍是一部黑海環(huán)游記，涉及當時黑海北岸的族群分布及其神話傳說，主要包括伊塞多伊人的體態(tài)形貌和生活習性。這一族群希羅多德也曾提及。此外，阿里斯泰阿斯在游歷黑海時通過伊塞多伊人得知，在黑海極北岸邊的荒蠻之地還生活著阿里馬斯波伊人以及敘派爾波派奧伊人。根據(jù)學者目前的相關研究，這些族群皆屬于古代斯基泰人，盡管記述荒誕不經(jīng)，諸多事跡也只是無從考證的異域想象，但《阿里馬斯派亞》所呈現(xiàn)的涉海描寫與荷馬史詩的海岸景觀書寫頗為相似，甚至可以說是一脈相承。這說明早期希臘環(huán)海行紀著作在流布過程中，其族群分布和傳說軼事為中心的敘事模式很有可能為后世周航志的產(chǎn)生提供了重要參考。

活動于公元前6世紀到前5世紀之間的米利都人赫卡泰奧斯，在其著作《寰宇游記》中較為連貫完整地記述了當時的海洋環(huán)游事跡。盡管該著流傳過程只留下少量殘篇，但值得慶幸的是，公元6世紀的拜占庭學者斯特法努斯在其所著的《族名略》中對該著作進行整理分析�！跺居钣斡洝芬粫�以直布羅陀海峽為起點，沿順時針方向依次記述地中海和黑海沿岸的重要地點和分布族群，游記終點落筆于今非洲西北部的北大西洋濱海一帶。殘篇中大量的地名索引是展示早期西方古典世界游記的慣常用法，即以某點至某點為基本敘述方式，將這些途經(jīng)之地所形成的多種線段勾連為近岸較為閉環(huán)的航行網(wǎng)絡，這種描述與后來的周航志書寫方式頗為相似。不過，該著并沒有出現(xiàn)具體的里程數(shù)和航海術運用。

上述古代詩歌和散文所呈現(xiàn)的海岸敘事為周航志所吸收借鑒，成為周航志誕生的文本起源。隨著拓殖活動的深入推進，不同城邦在黑海、西地中海和北大西洋沿岸陸續(xù)建立了規(guī)模不一的子邦，這表明人們在尋求異域?qū)毜貢r更為靈活地運用風向洋流和夜空星象，船只建造方面也大為改進，這樣一來遠洋航海技術整體得以提升。在上述諸因素的合力作用下，以長距離航行海域為代表的周航志體裁作品應運而生。在希臘古風時代后期，大概公元前6世紀至前5世紀之間產(chǎn)生若干部周航志，例如迦太基人的《漢諾周航志》和《希米爾克周航志》，以及希臘人的《斯庫拉克斯周航志》。這些周航志以古希臘語的文本形式流傳至今，所涉及的海域也頗為廣泛，涵蓋了當時希臘人不甚熟稔的北大西洋以及古代厄立特里亞海（今紅海、阿拉伯海、波斯灣以及孟加拉灣等海域）沿岸的自然概況和風土人情。雖然西方古典世界的周航志在5世紀以后漸趨衰落，但是其海洋敘事范式和古代地理知識的傳承為近現(xiàn)代興起的航海圖鑒提供了頗為關鍵的動因。